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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暗流涌棋局初现,仪驾盛朔日开朝 ...

  •   文冰砚虽暂不作声,但心里却清明如镜。齐属扬州仅占江北淮南庐江两郡,但向北翼护徐州、东南虎视建邺,扼守南北水道,是齐国南方的军事重镇。不仅如此,扬州既是太保陈元纲郡望所在,文冰砚先父文景也曾督扬州诸军,而陶玄为首的青州众僚亦对扬州素有觊觎,于齐廷而言正是一个波诡云谲的漩涡中心。
      昔日身为徐州人望的文景尚任扬州都督时,治军施政甚有条理,恩威广布徐扬二州,徐州士人亦多在此供职入幕。三年前文景于任上殉国,齐王也不曾对扬州之人事作过多变动,仅仅是安排亲信的老将杨崇兼领扬州军事,以备楚军北窥。
      而现在陶玄冷不防抛出一个将青州刺史调任扬州的主意,正是要趁着长宁公主回朝、齐王于权力制衡上犹疑不定的当口,给仍留任扬州的徐州势力一个下马威。
      陶玄见无人应答,便道:“若众人并无异议,那我便将此事择日奏请王上了。”
      文冰砚拦下正欲开口的夏延玉,向陶玄不卑不亢淡然开口道:
      “在下以为不妥。”
      陶玄似早已料到这位年少的文散骑会来和他叫板,反问:“有何不妥?”
      文冰砚答:“扬州乃南北扼要,军国要地,都督总领一州军事,当遣知兵宿将出任。田刺史长在青州升平之地,如何堪此军职?”
      那边陶玄并不打算为自己的人选和文冰砚辩论,而是转移方向反将一军:“足下既言扬州军国要地,自然明白扬州都督不宜继续出缺。若不赞同田纯出任,足下又有何人举荐?”
      夏延玉周巡暗道不妙,文冰砚素来性情淡漠,深居简出,除徐州同僚外与朝臣相识甚少,若提议徐州士人,则又在公论上落了下风。陶玄这一招怕不是要当场难住她。
      而文冰砚却当即回答:“汝阴太守张牧。我日前看过此人述职及论策的表奏,见其人理政治军均有手段。又兼出身行伍,随杨崇将军征战多年,前日魏军沿河水东进时,引军侧翼牵制,多有战功,今日正可堪此任。”
      赵之澈不以为然道:“张牧既出身行伍,根基浅薄,难孚众望,如何堪任一州都督?”
      “若赵吏部只重郡望人脉,田刺史及在座诸位均与扬州并无瓜葛,如此而言,岂不是扬州本土人士出镇更好?”
      文冰砚朝赵之澈反唇相讥。淮扬出身士人多为陈太保门生,与青州一系也是多有不和。赵之澈便冷哼一声,不再发话。
      陶玄见文冰砚占了上风,也不急躁,又道:“张牧仅官至从四品上汝阴太守,未曾出任过一州之职。文散骑自己也仅是员外散骑常侍,这般举荐不循朝廷常例,王上那里未必同意。”
      “在下今日只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与陶公就事论事罢了。我一介五品散官,怎能僭行察举之权?说到底,要举荐人选出镇扬州的还是陶公。”
      文冰砚仍然神色漠然,话锋里却含着几分微妙:“若陶公所荐人选果真到扬州都督任上,能筑城整军、御敌守土,而不是一昧奔着‘屯田’去,在下也并无异议。”
      陶玄不自然地皱起眉,转向太子柳政:“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柳政摇头道:“陶公,贸然请王上任命扬州刺史,本宫亦以为操之过急。若有必要,王上自有安排,何必为此咄咄逼人。”
      太子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听得清楚,便了结了今日这番议论,众人权且无言而散。
      文冰砚独自一人望门下省的方向移步而去。走出两条道,便在一处拐角停下。果然,夏延玉与周巡也跟了上来。
      “奉才兄,子回兄。”她按后辈礼节朝二人稳稳地拱手行礼。
      夏延玉与周巡虽已习惯,但每次向文冰砚回礼时,心中总有阵说不出的别扭。
      从前文冰砚初任散骑之时,夏周二人可不敢受她的后辈礼。他们虽为文敬行公门生旧吏,徐州士人中的翘楚;而文冰砚则是敬行公的唯一余嗣,更被齐王破格擢用,虽仅为五品之身,却是随侍君上的腹心人物。稍稍明眼些的人都晓得,齐王这是有意要文冰砚接下其父的担子,扛起徐州士人这杆大旗。
      但这个“小师弟”似并不在意那许多一般,仍然在人前礼数周全滴水不漏,甚至周全得令人感到生分疏离。
      夏延玉开口道:“季洁,今日愚兄擅作主张,要你与陶玄分庭抗礼,又害你平白受了赵之澈一番为难,当先向你道一声不是。”
      文冰砚柔柔浅笑:“奉才兄何必如此。大王既有意使我接过先父衣钵,我也要相应的有个样子。否则,不知陶太傅私下又要作什么别的文章,于我等徐州士人也失了风骨。”
      一旁周巡则稍一拊掌,唇角微弯:“陶赵二人今日本就未存好心,擅自要去奏请殿下举荐扬州都督一事,正当回敬他们一番。若非殿下有所察觉,要召我等同来商议,季洁又应付得当,怕不是真让陶老儿拣了空子。”
      文冰砚摇首:“子回兄,以我来看,陶太傅今日也并非有意要为青州一派去争那扬州都督。”
      “却是为何?”二人称奇。
      “大王于军中素来把持严密。扬州都督乃东南前线要职,又是这多方势力争斗中心,就算陶太傅说动太子殿下上表奏请田纯都督扬州,大王又怎可能首肯,使他青党独大?再者,就陶太傅心性,若他确实志在必得,也不是我今日两三句话便能叫他放弃的了。”
      “……那,总不会是这条老蛇在吐信子罢?”周巡沉吟着。
      “我想应当是了。”文冰砚点头道,“陶太傅真正用意,在抛出这一事来观察太子殿下的态度,也窥探我徐州士人团结与否。不过,今日他可没见到乐于得见的结果。”
      “若是按你这般说法,季洁,”夏延玉面色显现几分凝重,“加上近日长宁殿下还朝,只怕接下来,陶玄还有什么后招。”
      文冰砚叹息一声。
      “并不是只怕。现下,已然风雨欲来了。”
      ——————————
      “之澈,你对那个文冰砚怎么看?”
      身为太子詹事的竹明恪依然留在东宫,返回尚书台的路上,陶玄对赵之澈发问。
      “恩师,我不喜欢他。”赵之澈皱眉,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悦,“若是说他父亲,还能让人尊敬几分,但这个小子不过仗着他父亲与大王的旧交情,还有那一点小聪明,就整日地这般目中无人。当真以为我大齐朝廷无人了吗?”
      “你啊,心性总是过于直率,眼中揉不得沙子。身居庙堂,应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谢恩师教诲。”赵之澈诚惶诚恐道。
      陶玄捻须悠悠道:“此子并非只有小聪明而已,我能在他身上看到文敬行的影子……太像了。心性、见地,全都像。若非相貌随他母亲,又是这样一幅病恹恹的身子,我还道是敬行转世回来了。”
      “文公殉国也有三年了。若非他那套谬论几乎动摇国本,又颇得寒族拥趸,以文公之能,不失为国家柱石。或许战死沙场于文公于朝廷,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陶玄无法察觉地冷冷一笑,这个持重深沉的老者从不会令任何人看见他这般神情。
      “……柱石。你也这般评价,说明他文敬行确是深得众心。”
      赵之澈慌忙拱手:“学生不敢。”
      “我不是斥责你。这个文冰砚比他父亲稚嫩许多,但假以时日,只会比其父更可畏。你要牢牢记得,不可小窥于他。起码,现在太子已经愿意为他撑腰了。”
      赵之澈抿唇,有些不满道:“殿下他也过于仁慈,总是纵容这些寒门墨吏。若我们不替殿下去正本清源,将来朝廷上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陶玄闻言,眯了眯眼,压下声音道:“之澈,今后你得拿得住分寸,一些事不要透露给殿下与明恪。”
      赵之澈一惊:“恩师,您这是对殿下……”
      “如你所言,殿下心慈。有些事你我替他来做,反而更好。明白吗?”
      “明白,是学生驽钝。”赵之澈忙答。
      “还有那两位夏延玉与周巡。”陶玄似不经意般又道,“周巡不过刑吏出身,刚直而不晓权变,无甚要紧;倒是夏延玉,其为徐州望族,眼光要更活络些。你私下里以同僚身份,与之来往一二也未尝不可,切莫闹得太僵。”
      “学生明白。”
      说罢这些,陶玄袖起手来,恢复平日悠然安稳的神色,轻瞟一眼齐王寝殿的方向。
      更多棋子要纷纷入局了,大王。
      ——————————
      依齐例,每逢朔望[1],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当入宫朝觐,而今日的望日朝会又不同往常。不仅齐王将要久违地亲自主持,还一早传谕光禄寺与鸿胪寺,于延明殿前摆下盛大宫筵,遮天仪仗一直自玉陛上排出了上阳门,参筵京官的席位更是列满了殿前广场,规格之盛几要赶上岁首大朝。
      缘由无他,长宁公主柳盈月回朝不久,齐王大方地传出话去,此次朝会要为自己勋劳卓著的三公主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洗尘,老父宠爱女儿也无可厚非,只是青、淮两党的人怕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文、夏、周三人结伴往上阳门而去,夏延玉听见宫城方向遥传来阵阵鼓乐声,自顾自道。
      周巡接道:“冯攸还私下向大王上了一本,说是这般不合仪制,结果被大王看也未看直接打了回去。”
      文冰砚淡淡回他:“这皆是门下机要,你二人怎好知晓。”
      夏延玉便笑:“已然传得京官之中尽人皆知了,怕不是大王故意要传出风声。”
      “即便如此,门下省的枢要之事,也不宜在此大庭广众之间信口便说。”
      二人轻轻苦笑,向略嫌刻板的文冰砚点了点头。
      “不过……即使这般荣宠,大王对长宁殿下的态度,依然相当模糊。只看今日延明殿上是否会发生些什么了。”文冰砚低声自语,“奉才兄,子回兄,我品秩较低,只能在殿外列席,只望二位兄长多多留意。”
      三人正行之间,只听后面一阵女声的高声吆喝远远传了过来:
      “长宁公主仪仗至此!众人避让!”
      满街人流立时散至主道两旁,远处一列仪仗徐徐而来。簇拥当中的,是一辆王亲所乘的赤漆軿车[2],由两驾姿态矫健的幽州俊马牵引。车虽宽弘气派,但其上少有油彩锦饰,朴素之中更显庄重肃穆,无疑是公主本人的座驾。
      而随行仪卫中除去随侍的尚辇所乘的辎车,竟是清一色手执旌旗仪戟的骑士,仔细看去,环绕軿车的骑士又皆为女子,想来当是传说中公主的近卫亲兵。与其说是公主出行,不如说是大将观兵。
      文冰砚望着公主仪驾经过面前,心中正在思忖,方才那个女旄头[3]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还未及从中细细寻去,却被旁边围观人群中的几句低语打断。
      “我本以为公主殿下会亲自策马出行呢,这不还是坐了马车?”
      “咳,这就是你见识短浅。今日王上大朝,依照仪制,这等场合公主出行就应该乘车。”
      文冰砚听着两介平民讨论“仪制”,不觉暗自腹诽,除了那辆軿车,这列仪卫看上去也没打算依照仪制来。
      “唉,我听说长宁公主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本以为能一睹尊容来着……”
      “算了吧你,就因为有你这等人,宫中女眷出行才得用帷幕围着。天家贵人容颜,是你我能随便瞻见的?”
      不知何故,听闻有人试图一睹公主尊容时,文冰砚心中竟感到些许烦闷。她心中正为此疑惑间,那边周巡却一拉她的袖子,提醒道:
      “季洁,看出神了?还要快些往上阳门去呢。”
      文冰砚朝周巡稍稍点头,打消心中几缕杂念,随之快步离去。

      [1]:朔日指每月的初一,望日指每月的十五,合称朔望。
      [2]:軿(píng)车,指有帷幕遮盖的一种较华贵马车。下文所提到辎车,也是一种有帷盖的载重车。
      [3]:旄(máo)头,指仪仗中担任先驱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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