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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对皎月季洁怀忧,觐东宫陶玄图谋 ...

  •   当柳盈月和锦笙掺着喝得朦朦胧胧的文季洁走出倾秋居时,天色已近黄昏。
      “实在抱歉,明姑娘,让您陪我家主人耽误了这许久。”
      锦笙边扶着主人,边朝柳盈月垂头致歉。柳盈月笑盈盈地让她免礼,不过还是察觉她眼中含着几分愁怨。
      “没什么。季洁世之高士,今日相逢,实乃人生大幸。你家主人酒醒之后,劳烦代我向她问好。”
      二人之后又对酒闲谈了许多,柳盈月刻意只是浅抿,酒也让文季洁喝了大半。她醉得兴起,自黄老之言一直讲到申商之术[1],又纵论起秦汉魏晋种种得失,却绝口不再提当今之事。即便如此,一个外貌只似十六七岁女子的人,却有这满腹学识见解,也着实令柳盈月感喟万分,自惭不如。
      柳盈月见文季洁昏昏欲睡地趴在锦笙肩上,而郑长翎正牵着马过来,便道:“我看你家主人醉得厉害,不然,我让长翎牵马送你们到贵邸上如何?”
      “不劳烦您了。我们住得近些,主人又自小是个病秧子,我照顾惯了,带她回去不算什么。”锦笙有些洋洋自得道。
      柳盈月见她这般模样,忍俊不禁,世上哪有这般可爱的主仆。
      她转念想了想,问:“锦笙姑娘,恕我多言。你家主人……她会常对旁人这样么?”
      “怎么会!”锦笙的神情看似几乎整个人要跳起来,随后用怪异的眼神看向柳盈月,似乎夹着些妒意。
      “我家主人往常见了旁人,礼数周全倒是周全,但总是疏离冷漠得很。也不知今日怎么回事,与您说了几句话,好像什么都忘到脑后去了一样。”
      她又打量一眼柳盈月,嘀咕道:“也可能您是个女子,又是个美人儿的缘故。”
      柳盈月哈哈大笑,道:“虽说如此,却比你家主人差得远了。”
      锦笙微鼓了鼓腮,半扶半背着她那小小个子的主人,道:“那锦笙与主人先回去了,与阁下就此别过。”
      看着锦笙与文季洁的身影渐渐远去,郑长翎有些不解道:“殿下,您本是来寻访高士的,怎么今日连这人的底细都没摸清,就这么让她们告辞了?”
      柳盈月只是微微一勾唇角,道:“我看那文姑娘不是直率热心之人,对我还有不少保留,若是强硬接近,反而不好。她既然知晓朝中之事,又不知何故托称男子,必定有什么身份,不久后少不了与她来往。昔日刘玄德尚且三顾茅庐,我欲擒故纵一番,又有何不可?”
      郑长翎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忽而冒出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
      “但……若她果真是个男子呢?”
      柳盈月将脸一阴:“那我便一头撞死在府门前屏风上好了。”
      ——————————
      文季洁在自己的书房醒来时,窗棂外已然月上中天。
      她皱眉揉起太阳穴,头昏脑涨地起身,轻声唤道:“锦笙?”
      屋外的娇俏女声答了一声哎,随后锦笙端了一杯蜜水进来。
      “小姐,你可算醒了。喝些蜜水解解酒吧。”
      文季洁双手缓缓接过杯子来,樱唇微启,浅浅饮了两口。甘甜温润的热流淌入喉间,让她觉得精神稍清醒了些。
      一旁锦笙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她定了定神,望向锦笙问道:“我们是如何回来的?”
      锦笙笑道:“明姑娘原本想让那个粗手大脚的使女牵马送上一程,但小姐说过万不可带任何人来宅子上,我便一口回绝,将您背回来了。”
      文季洁听了,淡蹙了烟眉,眼角微弯,苦笑道:“今日明明是我一时任性,却要这般劳烦你,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没什么没什么,”锦笙展颜道,“锦笙自小伺候小姐,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再说,小姐身子轻盈着呢,锦笙虽然没用,背小姐回来还是没什么的。”
      文季洁静静一笑,又问:“锦笙,你今日可觉得我在那位明姑娘面前,失仪得过火了?”
      锦笙茫然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答:“小姐素来行止端方,自束甚严,怎会有失仪之举。只是您今日与那明姑娘一见如故的开怀样子,锦笙连想都未曾想到过……实在是变了一个人……”
      她停了一停,以自语般的低声道:“……连锦笙都不认识了。”
      文季洁摇摇头,道:“何止是你,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了。那位明姑娘行止之间气度非凡,涵养深沉,却又不似别的高门女子般温良内敛。虽其人颇能自制,但骨子里仍掩不住骄矜自负,好似明焰一般光热。我一见她,只觉得如飞蛾扑火,不由自主便为她引了去。”
      锦笙半是不快道:“小姐,飞蛾扑火可不是什么好词。您也是名门勋烈之后,何必在她面前这般自贬身价呢。”
      文季洁短叹一声,道:“飞蛾扑火,庸人只以其自取灭亡,愚不可及,怎知皆是天性注定,又能奈何。我已然是网中之蛾,若有去扑火的余地,或也是幸事一件了。”
      锦笙见她郁结寂寥的神情,虽不甚解此话何意,但想起自己随她数年来所见的种种凄清境遇,心中倒也酸楚起来。
      “只怕,那明姑娘也绝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至少远非冀州豪强这般简单。你今后若见她,当决计不可冒犯才是。”
      锦笙却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自语:“……那小姐日后若见了她呢。”
      话音刚落,锦笙自知失语,忙不迭掩了嘴巴。
      文季洁却如冬阳乍现般粲然一笑,紧接着沉了面孔下去,语意泠然道:
      “我不会再见她,今后也不再往倾秋居去了。”
      为明姑娘着想,也是为了我好。若她与我二人长久相识,后果只怕会横生多少纠缠,最终落得个凄凉收场……
      望着锦笙讶然神色,文季洁如此思忖,心中怆怆。
      ——————————
      次日,照例又是文季洁往东宫为王孙女柳心秀侍讲的日子。她一早到了东宫,太子柳政正在书房忙着批阅尚书、中书省台呈上的奏本文牍。
      她向太子见了礼,便去见自己那位“学生”。王孙女柳心秀今年只有五岁,是太子唯一的女儿。虽然颇为沉静早慧,但教这样一个小女孩读书,一般人都能想到这只是齐王将文散骑派在太子身边的一个借口罢了。
      柳心秀早已等在自己的书屋里。见文季洁进来,便向这位只比自己大了一旬的“先生”见礼。
      “心秀见过先生。”
      文季洁见小姑娘有模有样地行起礼来,亦以臣礼相还。相较同龄人而言,这个孩子要沉默内敛许多,少有孩童天真活泼的样子。她也清楚,这个小殿下出生不久就没了母亲,太子又常年忙于政事,无暇照拂自己的小女儿,偌大个东宫,更是整日进进出出尽是官僚墨吏,她的性子也难免日渐一日变得阴郁起来。
      不过每当文季洁来侍讲时,柳心秀虽仍总是端端正正地认真读书,她却能看见小姑娘的眼中闪烁着光亮。太子偶尔也会提到,女儿很喜欢她这位更像是同龄兄姐的“先生”。
      文季洁浅笑同时,心中不免一阵酸楚。这个孩子与她亲近,倒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比起柳心秀来,她起码还有十三年算得上幸福的少女时光。
      她从书柜中取出一卷,来到柳心秀面前:“小殿下,今日该继续读《尔雅》了。”
      柳心秀轻声回答:“……但心秀想听先生讲《庄子》。”
      文季洁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道:“读过尔雅之后便为你讲。若是读得好了,我再教你唱几段楚辞,可好?”
      柳心秀点点头,接过文季洁手上那卷尔雅,琅琅诵读起来。读至近午歇息片刻,为她讲过几段庄子寓言,因柳心秀读书认真,文季洁便如约教她唱起楚辞来。
      柳心秀侧耳听着,忽然道:“先生唱起楚辞来,反而不像是先生了。”
      文季洁一怔,随后笑道:“却是为何?”
      柳心秀一板一眼答:“先生平日里温和肃敛,好似阿姐一般;但唱楚辞时,总觉得声音凄怆激越,悲愤郁结,反像是屈子风范。”
      文季洁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女子寻常不可入朝为官,你怎可唤我阿姐呢。”
      柳心秀眨眨眼:“可先生比心秀在宫中见过的女子,都清秀温婉得多了。”
      文季洁只得苦笑:“……也罢,只要小殿下别在外面这般说便是。楚辞多由屈子所作,本就是这般风格。你若不喜欢,我也可教你些诗经乐府。”
      柳心秀闻言,似是怕惹文季洁不开心一般,忙不迭回答:“喜欢!只要是先生教的,心秀都喜欢。”
      忽而,外面由远而近响起了一个老者的声音:“……小殿下,休怪老臣多言。凡人所教,必当取舍,若是不辨良莠,什么都全盘学去,反而恐误入歧途,于学无益呀。”
      师生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太傅陶玄已来到门前,身后跟着太子柳政。
      “臣冰砚拜见太子殿下。见过太傅。”
      文冰砚收敛仪容,肃然起身见礼。柳心秀小小的面庞上有些不快,但还是规规矩矩一同起身,朝父亲与陶玄作揖。
      “哈哈,常言忠言逆耳,看来老臣所言,在小殿下这里不怎么合时宜。”陶玄见柳心秀面色有变,随即看似慈祥地一笑:“小殿下,老臣并不指任何一位,只言为学途中,当谨慎分辨,多结良师益友之义哇。”
      柳心秀紧抿唇角,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而文冰砚只是垂手肃立,面容平淡不发一语。
      柳政见状,只得笑道:“太傅所言甚是。季洁学识渊深,德操高洁,又是大王亲自指派,必是良师益友无疑。心秀,你今后还是要多多倚赖敬重文先生才是。”
      柳心秀即刻朝父亲展颜答道:“阿父,心秀都明白。”
      文冰砚向太子深深一揖,又道:“冰砚为小殿下授课未毕,不知殿下与太傅今日为何而来?”
      太子道:“今日众僚来东宫议事,我本想遣人召你同席,正巧陶公想要看看心秀的学业如何,便与陶公一道来了。”
      文冰砚答:“如此小事竟要劳动殿下,卑臣不胜惶恐。”
      太子便笑:“左右不过两步路的功夫,权作散心了。心秀,文先生要和为父去议事,下次再来陪你吧。”
      见柳心秀满脸不高兴的模样,文冰砚便俯下身来,柔声道:“小殿下,那我便暂且失陪了。下次再教你唱歌吧。”
      柳心秀有些委屈地点点头,随后向文冰砚小声附耳道:“……文先生,心秀看那陶太傅,一副很不喜欢先生的模样。先生待他要小心些,莫要受他的气。”
      文冰砚笑笑,低声回答:“我自然晓得,稍后代我向你阿父道谢。”
      “嗯。”小女孩又故作神秘地贴在文冰砚耳畔,悄声道:“再见啦,文姐姐。”
      文冰砚浑身微微一颤,白皙双颊上飞过一片轻浅红晕,似是嗔怪地对小女孩蹙了蹙眉。
      随后她站起身来,面色重归肃敛,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般,随太子和陶玄移步往前厅去了。
      前厅里早已有四个人在座上候着,西侧是吏部尚书赵之澈与太子詹事竹明恪,东侧则是另两位正值盛年的官员。
      座次稍上、年岁较长些的是御史中丞夏延玉,此人面貌周正敦厚,常挂着一丝笑意;另一位较前者年青些,清瘦白皙,眼睛细长,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是正任大理少卿的周巡。
      厅上主座与西侧首席自然是为太子与陶玄而空着的,但奇特的是,夏、周二人品秩甚高,却让出了东侧首座。
      太子与陶玄各自就座,文冰砚望向夏延玉与周巡,不住皱眉,似与他们颇为相熟。而二人却示意她往上首去,她也只得无奈入座。
      见文冰砚与陶玄几乎平起平坐,赵之澈率先沉下脸来,径直责备:“怎么,区区正五品上的员外散骑常侍,竟要与天下士人之望分庭抗礼么?”
      文冰砚只是冷冷望着赵之澈,沉默不语,另一边夏延玉却开了口:“赵尚书,文忠靖公昔日在时,亦是天下士人之望。今文散骑大有乃父之风,我等敬仰追思文忠靖公,以首座相让,又有何妨?”
      赵之澈索性朝太子拱手:“殿下,臣以为座次当依年齿品秩,今日这般,实为不妥!”
      太子只是挥手道:“今日不过众僚偶会,重在议事,各抒己见。莫要因些小事误了正题。”
      赵之澈亦不相让:“臣不与不合礼法之辈同堂而坐!”
      太子闻言,蹙眉不悦道:“赵卿!今日又不是朝堂公议,原是陶太傅欲向大王上表奏事,先行在此讨论得失。你不愿坐,我亦不拦,只是莫要误了正事,拂了陶公颜面!”
      陶玄并不发话,也不阻止赵之澈唐突,只是捻起胡须,微眯着眼望一眼太子,又扫视一遍对面三人。赵之澈未想到太子会这般回护文冰砚,只得悻悻作罢。
      “今日议事为先,不论这些杂事,免伤同僚和气。”太子清了清嗓,问:“不知陶太傅,要向大王上何表章?”
      陶玄稳稳拱手,答:“殿下,自三年前文忠靖公殉国后,扬州诸军都督便一直出缺,诸军暂由杨崇将军兼领。前日梁军来攻,杨将军领豫州军迎敌,淮扬诸军便不得兼顾,倘彼时楚军有异,则又是国家大患。故老臣欲上表大王,请任良臣都督扬州,以备屯田御敌之需。”
      太子稍一沉吟,问:“太傅如此说来,当是有人选向大王举荐咯?”
      陶玄答:“正是如此。老臣欲荐青州刺史田纯为扬州都督。”
      太子闻言不语,只是紧紧蹙眉。而文冰砚听到大理少卿周巡冷冷自语道:
      “老东西,终究还是在这个时候出手了。”

      [1]申商之术:申指申不害,商指商鞅,皆是先秦法家代表人物。申商之术即法家刑名治国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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