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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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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一个瘦瘦小小,紧紧巴巴的中年高中历史老师,约40岁的年纪让他的后脑勺已经略微有点秃了,一副厚片眼镜架在他的鼻子上,好像随时都能把他压垮。
此时杨老师正站在奔驰在杭州月明路的96路公交车上,赶赴一场同学聚会,公交车司机发了疯一样,右脚在油门和刹车上交替的狠踩。全车的人跟着司机的节奏,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晃晃荡荡。
车上很挤,几个民工的眼睛像火一样注视着几个正在发育的,叽叽喳喳交谈的女孩子,隔壁的中年妇女还以为是在看她,赶忙把外套往上提,遮住自己肥腻的胳膊。
杨老师左手拎着的书袋子里装着从市图书馆中刚借来的《宋史》中有关南宋的两卷,这是他下节历史课的备课资料。
杨老师的同事并不理解他,一个高中的历史老师,为什么要在课堂上讲一些完全没用的内容呢?杨老师也不理解他的同事,没有历史知识的那几个人,为什么会当历史老师呢?
发黄的书页可以证明,这《宋史》中的两卷一定是有一些年头了,好像很快就要散架似的。杨老师生怕公交车上污浊的气息玷污了这部元人留下的史著,“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杨老师心想到古人之言,于是将书袋子护的更紧。
公交车停站,突然涌上来更多的乘客,车内瞬间塞了个满满当当,杨老师立足未稳,被人流顺势挤到了车的后部。杨老师与一位身着紧身牛仔裤的妙龄女士的后背相隔不过数寸,为避嫌,杨老师不住后挪,生怕自己的前身贴到女士的后背。
越加后挪越感觉空间不足,杨老师好似踮着脚才能找到立锥之处。他低下头,发现一片空间得以落足,将脚牢牢的踏在那块仅有的空地上后才发现,他的脑袋竟然被一只握着扶手的手亘在眼前,头抬到一半就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百无聊赖,杨老师只能仔细观察着亘在眼前的手,看来这是一只属于年轻男人的手,修长白皙但又骨节突出,长期的体力劳作着应该无法拥有这样一只手,这只手的主人应该是长期敲打键盘的白领。戴在手腕上的天梭手表和西服衬衣的袖口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这只手松开了把手,让一直低着头的杨老师得到了喘息之机,还不及这只手重新回到把手上,杨老师将头抬起,占据了久违的空间。
惯性使然,杨老师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这只手上,只见这只手似乎没有回到把手上的意思,它渐渐向下,在杨老师的面前,缓缓地移过他的头部,移过他的肩部,移过他的腹部……
杨老师跟随者手的轨迹,低下头向下看时,这只手突然张开了手指,手背上青筋暴起,结结实实的拍在了穿着牛仔裤的翘臀上,五根手指向内收缩,在那女士的臀部上留下了疼痛的印记……这一系列的动作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还没等杨老师回过神来,那只戴着天梭手表的手早已抽了回去。
此时站在被骚扰女士正后方的,不是杨老师还能是谁?
在一瞬间里,杨老师似乎想了三种自证清白的方式,诸如向这位女士展示自己的手劲并没有那么大;或是表现出完全不知道此事,做出一副惊异的姿态;亦或是找到那一只手,将它紧紧抓住。但这一瞬间之后的下一个瞬间,杨老师决定放弃这三种方式:展示自己的手劲没有这么大,莫非需要再在她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做出那样一副惊异的姿态,莫非在百口莫辩的情形下真的会有人相信?找到那一只带着天梭手表的手,莫非真的有那么容易?
上天还没有给杨老师再构思自证清白的方式的下一个瞬间,哪怕一秒钟的时间也没有给杨老师。他清楚地看见那位身着牛仔裤的妙龄女子回过了头来,抡开了胳膊向自己的脸挥过来,这时杨老师才发现妙龄女子上身身着一件无袖的t恤,露出一条欣长的胳膊,杨老师甚至都没有时间去看胳膊的末端是拳头还是巴掌,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被这一只胳膊吸引住了。
这只胳膊很难形容,在修长之余竟有几分粗壮,处在二者的中间状态,小臂的肌肉向外扩张着,肱二头肌竭力的向两端伸展,露出皮肤与肌肉之间的蓝紫色的血管,血液似乎在里面努力的流淌着,他猜想,没有锻炼习惯的人是不会有这样一个线条分明的肱二头肌。当然,胳膊另一侧突出的的肱三头肌似乎很认同杨老师的想法,将这只胳膊引导向杨老师面颊的方向,而胳膊上的三角肌安静的等待着,等待给最后的一击提供爆发力。
拳头,杨老师这才看清,胳膊的末端是拳头。
这也证明,拳头离杨老师的面颊越来越近了。
杨老师额头上的一颗汗珠突然滑落了下来,顺着鼻子和眼镜中间的空隙留了下来,那滴汗很大,有一些痒,在这时刻,人类怕痒的本能竟然占据了杨老师思维的上风,在那一刻,杨老师只想把那滴汗擦掉。
当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鼻尖的汗上时,杨老师才发现,妙龄女子的拳头已经擦着杨老师的鼻尖滑了过去,重重的砸在了站在杨老师身边的一个背头衬衣男的脸上。
“***,耍流氓?看不出我是练散打的?盯你一路了。”
骂声之中,妙龄女子的拳头不住地砸向公车骚扰男的脸,公交车上的众人似乎也乐于看到这一幕,纷纷向边让开,好似围了一个擂台。之间那男人被打的鼻孔喷血,叫苦不迭。杨老师内心暗暗叫好,却也虚惊一场。看着那女子不住地拳打那男人,杨老师暗想,现代的社会风气越发开化,可真是幸事,女人越来越敢于站出来保护自己的权利,从职场到社会,十年之前,被骚扰后女性忍气吞声的事件屡见不鲜,而现在,社会上呼声最高的话题就是平权运动,这实乃社会之进步。
公交车上的殴斗仍在继续,杨老师在离目的地不远的公交站下了车。
杨老师,一个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对女性平权这么感兴趣?这件事还得从两方面说起。
第一件事,杨老师在本市的一所文科大学读研二的时候,就确定了他毕业论文的题目《中国妇女地位变迁史》。起初,这样的一个题目是他的导师硬塞给他的,但是到了研究的阶段,随着他去往图书馆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竟对于这样的一个命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西周的男女有别,到两汉的夫为妻纲,再到清代妇女的“贞节牌坊”。越往深里研究,杨老师越感受到中国古代女性的不易。
古代的女性,似乎永远逃脱不了她们悲惨的命运,这是长期以来封建制度带给她们的桎梏。有多少她们成为了男人消遣玩乐的工具;有多少她们充当政治斗争的工具和互相赠送的礼品;有多少她们成为了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又有多少她们成为了社会和男人开脱罪责的牺牲品。每当想到这里,杨老师便感叹,人们的观念发展到如今,绝非一件易事,而是踩着多少具尸体与白骨才走到了现在的光明。这一系列探讨,时常被杨老师放在自己的课堂中作为私货讲给学生,虽然听者了了。
第二件事,也是更重要的一件。杨老师有一个女儿,现在8岁的年纪。女儿婉月跟随前妻住在南半球的澳洲,杨老师知道,前妻移民澳洲后,在那边开了一个国际贸易公司,生活富足,女儿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便也乐意忍住思念,只在视频通话中见到日渐长大却又日渐陌生的女儿。
作为一个历史的研究者,杨老师时常自我感叹,如果自己没有生活在这样一个现代的社会中,而是生活在古代会发生什么。
对于自己来说,平民和士大夫对于自己来说会有区别吗?似乎都是安安分分谨小慎微的过完这一辈子罢了,但是如果自己在古代有了一个像是婉月那样可爱的女儿呢?他会放心让女儿在那种封建的,吃人的礼教中生活吗?
每当想到这里,杨老师都不自主的打一个冷颤。杨老师走在去同学聚会酒店包房的路上,脑海中奇怪的思绪转来转去,当他打一个冷颤时,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所饭店的包厢里—这是杨老师大学同学聚会的地点。
世间同学聚会总大同小异,看碟下菜,虚情假意,推杯换盏,互相吹捧……
杨老师——当年班级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年年获得奖学金的学生,正坐在圆桌的角落里。因为无法融入桌上的大部分话题,只好努力的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只是看到曾经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好像都借着时代大发展的东风,在互联网、文化等领域做得风生水起,再对比自己,朝九晚五的领着固定工资,难免心生几分自艾自怜之感。
满桌的人酒足饭饱,桌上一片杯盘狼藉,黄色段子和意味不明的笑声在宴席后半场突然变多了起来,杨老师跟着桌上的频率频频举杯,也喝了不少酒下肚,只是在话题上并没有什么参与度,谁能想到当年挤破头才能当上的一个有编制的教师,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一文不名,人人弃之如敝履了呢?
酒席散去,酒店的门口又变成了大型虚情假意的场面,准备回家的杨老师被当年同一宿舍的四个哥们在酒店门口截了下来,不由分说的将他塞进一辆出租车,奔向了另一场小型的叙旧。
原来同宿舍的这几个哥们今日聚会才至半酣,仍不尽兴。定要带着杨老师再找个地方喝第二场酒。
小巷中的火锅店,杨老师和当年的舍友们一起坐到了冒着热气的火锅边。随着一杯一杯的啤酒进肚,几个男人算是真正的打开了话匣子,从当年追女同学的轶事,聊到逃课喝酒翻墙回学校。但火锅店墙上的电视正在播一部当下热门的电视剧,老板娘追得情真意切,把音量调到最大,整个店里都回响着男女主角的真情告白,以及老板娘微微啜泣的声音。
“这什么呀,这么好看吗?”,回忆完所有往事,同学们也陷入了冷场,有人救场的挑起话题,于是大家伙纷纷侧过头去,跟随老板娘的脚步,欣赏了一会儿电视剧。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部穿越剧,就是现代人回到古代的故事。
说到古代,那些熬夜看的书,打着瞌睡听的课又在记忆里鲜活起来。随着火锅再次沸腾,大家又一次找到了话题。
“怎么到了古代还这么惨啊,至少也拿个皇帝当当吧。”,借着酒劲,大家借题发挥,畅谈穿越梦想,想当一把手就斩白蛇起义吧,再不济站好队当个张良萧何秦琼程咬金总是没难度吧。
聊回历史话题,杨老师也兴致勃□□来:“轻松一点,直接进钦天监也好。”
这个说法获得大家一致推崇,打江山理朝政那么累,当大仙多好,没事创作创作推背图烧饼歌之类的,还能靠算命赚赚外快。饭店里一时充满欢快的空气,老板娘和服务员都抛下了电视剧,竖起耳朵听他们闲聊。
但较为理智的宿舍长打断了大家:“别说起古代就有优越感,如果大伙儿一起回到民国,谁能保证站在开国大典现场,而不是死在莫名的炮弹下。人的命运是很脆弱的,如果真的穿越,避祸比投机更重要。”
那当然,战争年代避祸,和平年代享福,只是享福的话题跟火锅更搭配而已。顺着宿舍长的近代史思路,大家纷纷提出回到70年代,80年代,改变命运的道路。
“刚改革开放那会儿,如果能去沿海搏一搏,啊?是吧?”,有人端起酒杯,揶揄的看着另一位同学。那同学立马谦逊的摆摆手:“哎,那还是比不上第一批做互联网的,是吧?”,他又击鼓传花般的看向另一个人。那人倒很坦然:“累啊,要是能回去,还是想轻松点赚钱,比如投资点房地产,对不对?”,又看着另一个人。
大家伙轮流谦虚几句,又把火力转移到下一个人,竟然把这几十年天翻地覆的经济发展脉络和发财机会数了个遍。没有人提到杨老师,他举着杯子,跟着大家笑,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最后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这些机会也曾经出现在他面前。
聚会的后劲远比想象大,直到杨老师回了家,他还在消化那一团庞大又复杂的情绪。他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翻开《宋史》,心烦意乱的看了几页,又忍不住想起那个穿越剧。如果能往回穿二十年,不,哪怕十年,他也能过得比现在好点儿,至少能留住老婆和女儿。
想到这儿,他看不进《宋史》了,更要命的是解酒茶没有解酒,反而越喝越困,眼前的书都有了重影。杨老师突然想起来那茶还是三年前同学聚会后买的,只怕已经过期了。中年独居男老师因喝过期解酒茶而毒发身亡,这个报纸标题不太好听,更可怕的是自己在本地没有亲人,等到周一学校找上门来,只怕样子都不太好看了。
带着巨大的不甘与挣扎,杨老师一头栽在书桌上。
空气很清新,带着新鲜草木汁液的味道。
这是杨老师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感觉,随即他听见了鸟鸣和风声还有孩童玩闹的声音,感受到阳光晒在脸上的温度,几小时前还破罐破摔的人生突然变得无比珍贵。
活着真好。
杨老师在一片灌木丛中坐起身来,看着远处一群扎着鹁角儿穿着交领短衣的小孩们蹦蹦跳跳朝自己走来。他迅速认出了这发式和服饰种类——因为这正是他拿手的宋代民俗一部分——因此杨老师微微有些得意。
短暂的得意之后,杨老师陷入了无边的迷惘,他呆坐在灌木丛中,任由那群宋朝小孩嘻嘻哈哈的大喊:“甄叔叔睡着了!牛跑了!”。
听见呼声,几个热心的宋朝男子跑来,在后山找到甄老五走失的牛。男子们牵着牛过来,却发现灌木丛中的甄老五不见了,孩子们众说纷纭,总之就是甄叔叔一言不发,跳起来拔足狂奔,没多久就不见了。
乡亲们面面相觑,把牛赶回甄老五家,仍不见他人影,还把甄大嫂急得够呛。消息立马在村里传开,甄老五中邪失踪了,好心的村民们倾巢而出去找人,最后在海边找到了甄老五。
甄老五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海浪与天空。他的鞋跑掉了一只,头发也跑散了,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注视着远方,无比的安详又沉稳,一点不像中邪。
“甄老五!”,于是村民们开始叫他的名字,甄老五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家尝试更多的称呼:“甄木匠!”,“甄木头!”
甄老五的背影慢慢站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开口说:“你们是在叫我吧,我知道怎么回事,不用多讲了。”甄老五朝着人群走去,他步伐沉稳,身姿舒展,脸上带着礼貌妥帖的微笑。
所有人都汗毛倒竖,真的中邪了,这哪里是甄老五,且不说他一口山北话,这气质这神采,跟憨傻的甄老五哪里有半文钱相似,可横看竖看,又的确是甄老五。
那甄老五走近了,也不理会大家正目瞪口呆,继续说道:“各位心中所想,在下都清楚,切勿紧张。只需劳驾各位提醒提醒我,我家住何处,家中何人,靠什么为生,哦对了,最重要的是,今年是多少年?”
一路癫狂的飞奔,在见到大海的一刹那杨老师想通了,这就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重来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宋朝,上天对自己的偏爱还不够明显吗?明明可以把自己送去史前时代茹毛饮血,却偏要送到自己最了解的宋朝,这不是垂青是什么?这不是恩典是什么?
只是这帮村民太没见过世面,一个个呆若木鸡,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问几个基础问题都没人回答。杨老师,不,宋朝人甄老五还带着老师谆谆善诱的好习惯,微笑着继续提问:“都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没有答案吧。”
人群后方传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开禧元年。”
开禧元年,还不错,还算安稳的日子,只可惜见不到岳飞了。甄老五满意的点点头,伸长脖子寻找那个回答问题的女子,并继续发问:“那请问,我家中还有何人啊?”
人群分开了,那个女人在人们同情的目光下,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向甄老五。她有孕在身,经过一番奔波面色很苍白,声音也十分低沉。
“只有一妻,还有腹中的孩子。”
海浪突然变得有些喧嚣,看着甄老五的妻子,杨老师短暂的出神了,他在想甄老五去了哪里,是否也在21世纪某个夜晚醒来,也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发呆。在茫茫的时空荒野中,只有甄老五能分享他此刻的心情。
人在中邪之后,往往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甄老五身上,时间格外长。
老本行木工活儿,他什么也不会了。邻居找他打把小马扎,他叮叮哐哐干了五六天,拿出来一个四脚不平的玩意儿,坐上去还咯吱作响,随时就要散架。
身体也弱了,家里的农活干得勉强。在田里弯上几个时辰的腰,起来站都站不直,坐在田埂上直喘气,还是乡邻把他架回家躺了三天才能下地。跟畜生也打不来交道,被家里的牛一抬后腿踹飞了,从此看着牛就绕路走,只能在家喂点鸡鸭。
但尽管干活不利索了,甄老五的谈吐修养却与之前判若两人。现在他说话有礼有节,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哪怕他累得直不起腰,坐在田里呼救时,也是微笑着看着过路的人说:“先生,劳驾您搀我一把行吗?我没太干过这些活,腰有些承受不了。”
村民猜想正是如此,甄大嫂不仅不嫌弃他,两人感情反而急剧升温,常常坐在自家门口赏月吟诗,躁得老人家们没眼看。
对,不仅吟诗,甄老五还唱曲。其中有几首让村民惊为天人,比如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就迅速传唱开来。
大家纷纷劝甄老五别下地干活了,赶紧去考取功名,没想到甄老五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渴望在乡间安静的悟道。这种说法再次为他赢得了尊重,只有他自己清楚,朝中就要变天,而且相比于农活木工,自己更不擅长官场斗争。
因此,甄老五过得很穷,老说各种奇怪话。发明新菜式,呼吁用农药杀虫,确实挺有用,村里人也就接纳了他。
奠定甄老五声名的是一次台风。台风来之前几个月,他就四处奔走告诫乡临,还跑去知县那儿正儿八经做预警,列出警备状态下保障民生方案一二三四条。知县摸不着头脑,问他到底有何凭据。甄老五拍着胸脯说自己会观天象,照自己说的去准备绝对没错。
知县没理会甄老五,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瓢泼大雨中,其余人狼狈不堪的抢救粮食禽畜,只有甄老五携妻儿避居在山顶木屋中,安然无恙。他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又看着眼前的雨幕,想起了宿舍长的话。
别说起古代就有优越感,如果大伙儿一起回到民国,谁能百分百保证站在开国大典现场。
这一年来,他忙着生存,忙着喂鸡喂鸭修补房屋,努力习惯没有电热水器和抽水马桶的生活,全然不似穿越电视剧中那般逍遥自在。
但他乐在其中。妻子不嫌弃他干活笨手笨脚,反而对他的种种创新之举大感兴趣。自豪的推广丈夫的自制农药与新式家具,支持丈夫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
二人感情和睦,女儿也平安降生。
到宋朝之后,甄老五对21世纪的眷恋渐渐减淡,只是想起从此与澳大利亚的女儿分别,心如刀割,也无处倾诉。他尝试跟妻子说海外有个大岛,岛上有自己的朋友。妻子听不懂,只让他造艘船去见。甄老五只能叹气,自己又不是麦哲伦在世,如何能造船横渡太平洋。更别说此时澳洲大陆只有原住民,自己的女儿在八百多年后。
好在宋朝这个女儿渐渐长大,她生得白嫩可爱,对甄老五也十分亲昵,抚平了甄老五的创伤。看着女儿,他又找回了生活的意义。
他以红楼中自己喜爱的人物为名,给女儿取名叫甄探春,誓将女儿培养得精明能干,来挽救这摇摇欲坠的甄家。虽然红楼中的探春是薄命司中的女生,但老五只取聪慧美丽的人物形象的意思,他自信能改变女儿的命运,肯定不会同贾探春般薄命——远嫁无依的是贾探春,他的女儿是甄探春。他要将自己会的一切都教给女儿,不只是如何做木工如何养鸡,更重要的是一种意识,他要教她自立自强,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在台风之后,他想到生命脆弱,天命无常,凡体凡胎终有大去之日,甄老五看来也不例外。此后南宋国运衰微,就算女儿苟且偷生,子子孙孙终究难逃亡国之运。
老父亲被自己的责任感压着,越想越是焦虑。台风过后也无心整理家中营生,整天想着如何保自己孩子、孩子的孩子、老甄家世世代代平安。
最后他决定,把之后的大小灾祸全用纸笔记录下来,另附上求生法门,至少可以让子孙后代安安稳稳的过到2010年。
老五说干就干,整日在书斋中奋笔疾书一本神秘读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不得一日百年。老五虽疲惫不堪,但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女儿探春那越发熟悉的脸庞,心中却也舒然。
开禧二年,此时距老五闭关已有两载,两年内,甄夫人给老五又添了孪生两女,老五顺着长女的思路,给这对双胞胎取名为宝钗宝琴。他年少时喜爱红楼梦里的女子们,也叹息她们命途多舛。然而到了宋朝,自然无需多虑,他自信脑瓜子里的知识能带领一家人平安度日,女儿们自然跟薄命司无缘了。毕竟落败的是贾家,跟甄家不相干。
大女儿探春此时业已长大。从小她就总趴在老五的桌案上,等到桌案趴不下了,便不是靠在老五的腿上,就是挂在老五的身上,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老五写书。那本奇书从一张薄纸写成了厚厚一本,小姑娘也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成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
这二年内,南宋政局已渐不安,是年五月朝廷下诏伐金,成吉思汗在蒙古称雄,这一切似乎都不被远离政治中心的甄家村所知,村民们安居乐业,男耕女织,和和睦睦,压根不知道多年后等待他们的是铁骑与杀戮。唯有杨老师知道村外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些什么,于是他奋笔疾书,悬梁刺股。
眼看着这书渐渐成型,老五还特意在现代加上了浓墨重彩的几笔,比如90年代一定要下海,哪怕就是当个倒爷,也要进军商业;00年代一定要投资房地产,哪怕没钱也要借钱,再不济也要凑够所有的钱在北上深囤上个10套房……
越写到后面,甄夫人越不理解,她不明白那样一个人人平等的、信息时代的、高速运转的社会会是怎样的,只当老五在发癔症做梦,甄夫人不去深究,只做好手上的女工活,可心里却有时暗忖,如果老五写的真的是未来,那与现在的差距也没有太大。
这二年之内,老甄家还多了一人,这人做饭看孩,喂鸡打扫,看家护院无一不干,这人扎一发髻,是一牛鼻子道士,道号无音子,道士跟老五年纪相当,但身形魁梧,膀大腰圆,脚下两朵云鞋,走起来健步如飞。
无音子是怎么来老五家的呢?这无音子原本是齐云之境一道士,为求飞仙之法,下山云游已有三十载,却纵情山水间,一事无成。一日无音子困卧山间,忽有二豹突至,嘴中嘶嘶作响,无音只是斜眼一撇,用手锤断了一块大石,吓得二豹赶忙躲入林中。无音闭眼继续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女子呼救,寻声而去,只见二豹围了一女一孩,这女子孩子,正是甄夫人和甄探春是也,入山只想采集珍蘑,给日日伏案写作的老五补补眼睛。
无音三下五除二赶跑了豹,护送惊魂甫定的二甄回家,甄老五见状千恩万谢,拿出家藏势要赠与,无音子推脱不收,无意中,无音看到老五这人骨骼清奇,心生好奇,便答应老五在边屋中住下,盘桓几日再走。
没过几日,无音看到老五正在写书,便进屋与老五闲谈,闲谈间,无音拿过老五的奇书就看。无音性格豪迈,丝毫不顾及老五,老五因无音乃妻女救命恩人,相处几日也越发喜欢,也随得他去。谁知无音快翻几页后又把书翻了回去,细细品读起来。老五看出他可能是看到宋元交替那一部分后,无音慢慢把书合了起来,再也不敢往下读了。甄老五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无音子已经重重跪倒在地,向着甄老五就磕头……
“仙人在上,受弟子一拜,恕弟子有眼无珠。”
原来,看到甄老五所写的奇书,无音子倒吸一口冷气,书中对于将来,事无巨细,不光有危险之处,还有破解法门,虽然语言略微晦涩,用词有些难以琢磨,但绝不影响这书带给无音子的震撼,无音暗想,若有这本,推背甚至可以焚之。老五兄,你是神仙下凡,我这一辈子就是四处寻仙,在这小小的甄家村遇见,我能伴他身边,做他膝下之徒,可真是我修了多少辈子的福气,至于这天机奇书,我可再也不敢看了。
甄老五想把他掺起,无音子丝毫不动,甄老五只好自己也跪下,与无音对拜。心中却高速的在思考着,怎么据实告知。可想到自己的计划,和家人的未来,却也默默把挂在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无音只顾叩头,也不理会甄老五,并且口口声声要拜老五为老祖,做一个身边杂役,照看饮食起居即可,老五拗不过无音,便应了此事。接下来的日子里,无音处处恭敬,只呼老祖,老五却只拿无音当兄弟,直呼其号。
对于那本奇书,无音子始终不敢接近,但倒是给起了个名。那日无音子侍候左右,甄老五与之闲谈,无音子得知此书无名,便嘟嘟囔囔:“神仙之卷,云签金箓。”,这“云签金箓”几字原本就是形容神仙的名册,此时无音子嘟囔出来,正被老五听到,老五大拍脑门,道:“好,云签金箓,这名字好!”,这奇书也就成了《云签金箓》。
老五本打算把这《云签金箓》写完后,就准备大船,与夫人,女儿和无音老兄一同乘船去往南洋,找寻世外桃源,可以靠种植香蕉、贩卖香料赚一笔大钱。在那边度过自己的余生,谁知在书即将写完的当口,甄家村来了一位贵客,而正是这位贵客,给甄老五,甚至整个甄家带来了天大的灾祸,这个灾祸,可是用尽几代人,几辈子的时光,都数不尽、逃不掉的。
说是贵客,其实来的这人只不过是路过一官差,姓李,名都。李都乃朝中礼部主客一小官,奉命为太后寿宴寻访奇珍异宝,他从湘水而来,取道甄家村前往临安。这一路上快马加鞭,谁知过甄家村时,马站定路中久久不前,便只得暂住甄家村饮马。
进驻村中,李都体验抽水马桶,观看村中新建的健身中心,还尝了几道诸如爆米花之类的新菜式。李都看得村中放眼望去全是奇景,访听之下获知,这些新鲜事都与一村民有关。这村民,不是甄老五便是谁?
当夜,村长家中摆酒,奉李都为上宾,邀请村中名流列席,老五、无音也被邀请过来作陪。席间,几杯酒下肚,李都对朝廷伐金的政策吹嘘了起来,称这是千古一策,将决定朝廷兴盛,挥师北上,收复失地的关键决策来了。席间众人对此吹捧不已,只有老五和无音二人,想到《云签金箓》上对于此次北伐悲观的记载,于是像闷葫芦一般,坐在桌上附和的笑。
李都这官场老油条怎么看不出来,便试探性的多与老五喝了两杯,席间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经暗暗关注起了老五。
马已饮好喂饱,但李都又在村中修整几日,几日中,李都旁敲侧击,打听出老五在写一本奇书,书上或记载大宋国运。便快马加鞭回了临安,将此事报至礼部侍郎史弥远处,史弥远得知此事,给李都官升二级,却再不让李都插手此事,李都虽心里打鼓,单也不敢再过问此事。几月后,人们发现李都暴毙在府中,经查,是李都里通外国,畏罪自杀,这乃是题外话了。
说回老五,李都走后,老五一直胆战心惊,想要收拾细软带家人逃走,却碍于迎春、惜春姊妹年纪太小,不敢贸然上路,他就这么一直等了几个月时间……终于,他觉得,必须要赶快走了。
2020年,杨老师在桌上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阴湿了压在脑袋底下的《宋史》,模糊的字迹仿佛历史的空间正在扭曲,杨老师赶忙在冰箱中拿出一瓶冰水一饮而尽,才镇定下不安的情绪。
杨老师仔细回想这个梦,他看到了前半段的无所适从,看到了中半段的安居乐业,却想不起来后半段,属于甄老五的结局是什么……
但梦亦是现实……
南宋甄家村的甄老五总感觉心中不安,最近好像有很多眼睛盯着自己。老五与妻子商量离开村子,前去广州府,兴许有坐船出海的办法。
全家收拾毕细软,准备停当那一天,甄老五、甄夫人、探春、宝钗、宝琴和无音子坐上了南下的马车,一路颠沛流离,老五思来想去,把《云签金箓》放在探春随身携带的小口袋里。
“甄老五应该是死了吧。”杨老师想,他隐约记得,那一路上,每个关口好像都有几个打扮成村民的壮年男子,他们眼神看似飘忽却又总是聚焦在自己身上。到了双沟山,追兵堵截纷至沓来,就要将他们包围。老五知道,官兵的目标只是他而已,千钧一发之际,老五死死按住要为他拼命的无音子,满眼爱怜的看着女儿们,对无真子说:
“帮我养活吧。”
说罢老五跳下马车,瘦小的躯体站在路中,衣襟被风吹得四处摆舞。甄夫人怎么舍得偷生,同老五一同跳了下来,两人手执两剑,自刎于路中。
无音子含恨调整马头,向密林深处冲去……
“这梦有点趣味。”坐在书桌前的杨老师心想,他感觉这场梦应该是这样,但是他也不知道对不对,有没有还原每一个细节。对于杨老师来说,只是黄粱一梦,并不是一次穿越,历史不可改变,这是真理,秉持朴素的唯物主义历史观,不应该是杨老师这样一个坚定地无神论者人民教师的职业修养吗?
可是历史真的无法改变吗?这件事还得从甄探春口袋中的《云签金箓》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