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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替姐”离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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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年年出生那年,正值大晋朝天灾人祸最盛的一年。
南涝北旱,蝗虫鼠疫肆虐,加之朝廷赋税繁重,吏法森严,百姓无不哀声哉道。
更有不少失所流民转道做了匪,劫财越货,占山为王,将普通人原就不安定的日子搅得更加动荡了起来。
而顾年年出生之时,天边挂着的日头还正烤得人难受。
天气燥热不透一丝风,热浪还会顺着稻浪翻滚。
简陋的产房里因着摆满了热气蒸腾的开水,更是闷热得能直给人发汗,浸湿整件衣服。
顾年年在她阿娘的产道里滞留了整整半个晚上加半个白天,被产婆使了几分力气才拉出来,当她“哇”的一声啼哭时,窗户外头的蝉鸣刚好被吓得停了一瞬。
那会,顾年年皱着猴子一样的小红脸嚎哭,产婆则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顾年年的出生,惊得树上聒噪的蝉哑了声,但却没能吓到闯入隔壁村烧杀抢掠的山匪。
至少等顾年年阿娘身子下的血止住,昏昏沉沉睡过去时,她家大清早去隔壁村卖山货的阿爹,就被同村人用担架血淋淋地抬了回来,早疼得昏死了过去。
闺女一出生,家里头的顶梁柱就缺了条腿,任谁心里都会生出疙瘩。
顾年年阿爹,阿娘,甚至祖父,祖母,也不例外,一直到她出百日,脸色都没和缓过,恨不得找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把她扔到木盆里,顺水飘走才好。
当时村里还真不少人怀疑,若不是大晋朝律法上写好了严禁置弃女婴,他们小南村里就没顾年年这号人了。
顾年年并非家里独生女,在顾家行四的她,前头还排着长姐和两个哥哥。
没了独独一份的珍贵感,又被扣着“扫把星”的名头,顾年年大概从出生起就没有一刻是受家里人待见的。
而等她长到四岁多,还整日一副傻呵呵,说话不机灵的模样,就更让她遭人嫌弃了。
其实,顾年年并不是痴傻。
只不过家里头的几位长辈,姐姐,兄长疏于对她的管教,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所以,她才比其他小孩更不知事些。
不晓得阿爹为何总盯着她一副苦仇深恨的模样,不晓得阿姐,哥哥为何从不愿自己跟着他们。
顾年年只隐隐察觉得出来他们对自己的冷漠,对自己不耐心,但却是一点都不懂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若说顾年年智力跟同村同龄小孩差不多,那又不对。
毕竟一个孩子幼年再如何不通世事,她也会随着年龄渐长而逐渐开始懂得是非曲直。
可顾年年有时候是真的不懂。
平日里被同村的孩子指着鼻子辱骂的她,还能眯着眼睛笑嘻嘻的,被谁狠狠打了一下,更是连哭都不晓得。
仿佛她偏生就是个没有痛觉,脾气软和又好欺负的。
顾年年一直到九岁都是这么得过且过地活着,像个边缘化人物一样,笨拙地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一直到她九岁那年得知,她阿爹和祖父打算把她卖到城里王员外家做丫鬟,换些银子铺贴家用……
……
小南村的夜晚总是要比繁华的街市寂静凉快许多。
伸手就能撞到狂魔乱舞的蚊子,抬眼就能看到萤火虫翘着屁股四处徘徊,飞虫不怕惊扰了夏夜的悠然,在白日悄然藏匿起来的它们,一到夜晚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门外昆虫肆虐,门内顾年年阿娘鼾声如雷。
顾年年被耳畔几只嗡嗡叫的蚊子吵醒时,正好感觉到自己有阵尿意,就伸脚扒拉到鞋子,准备起夜。
但她刚小心翼翼推开卧房门,就察觉到漆黑一片的土胚茅草屋当中,她家厅内居然仍灯挑如豆。
昏黄黯淡的油灯光不够亮,却清晰地把两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映射到窗户纸上。
顾年年也不知是被哪路鬼神迷了心窍,竟凑了上去。
于是,她就提前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关于她去留的谈话。
“小子,爹跟你说正经的,你自己考虑考虑清楚,这种大运,咱们家错过一次就撞不到下一次的。”
窗户纸上说话人的剪影似乎端着桌上的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口,一副严肃深沉的模样,熟悉得让顾年年头皮发麻。
“送个姑娘进去,拿到的银子抵得上我们家大半年的营生,更别说日后丫头的月俸还有一两。”
“那家找牙婆买丫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隔三差五买,价格还越提越高,这当中应该有些猫腻吧?”
顾父的声音比他爹老子要年轻一些,断腿之事让他将近十年都没怎么笑过,思考问题也更习惯瞻前顾后。
“是送老四去。”顾老爷子一瞧见自个儿儿子犹豫,就清楚他在想什么,直接拍板。
“楠楠眼瞅着就要满十六岁,过个三两年就该给她张罗嫁人了,以后伺候公婆有她累的,现在把她送去伺候人,孩子还能不能安生了?”
“更何况,楠楠平时还帮着你媳妇做活,家里少个劳动力,你媳妇哪照顾得过来?”
老爷子了解自己这儿子,所以吐着酒气张嘴,把话句句落到顾父的心坎上。
“那倒是……”一听老爷子的意向不是自己大女儿,男人果真松了口气,甚至他唯一剩下的腿上的肌肉都跟着松了不少。
“楠楠多少还能帮两个弟弟缝补缝补衣衫,有她在家里照顾,娘的身子都好些。”
“你想得明白就好。”顾老爷子刚过知天命的年纪,胡子留着小半撮,声音却中气十足,“老四虽然呆笨了些,但动作还算麻利的,当个粗使丫鬟不在话下。”
“嗯,儿子也觉着她合适。”谈及顾年年,顾父的声音都轻了很多,冷淡之余,还掺杂着些不以为意。
方才跟他爹老子担心的问题,他现在是全忘了。
对他来说,顾年年可有可无,能给他赚些银子,他更高兴。
“爹,祖父,你们要把姐姐送去给人做丫鬟?”
屋内的谈话接近尾声,屋外偷听的顾年年总结了自己听到的几个关键词后,却着急不已。
顾不得自己对这两位长辈有多发怵,小姑娘急吼吼冲进屋,生怕自己再晚上那么几瞬,自己姐姐就得去别人家伺候了。
是,隔着一堵墙没办法听清顾氏父子谈话具体内容的顾年年以为,要被卖去做丫鬟的,是她的长姐顾楠楠。
“谁准你进来的。”听见木门被“哐”的一声推开,顾氏父子俩脸色一下子都垮了。
尤其在看清对方的长相后。
一股强烈的心虚感冲上脑门,两人眼神俱是不自然地眯了眯,“你娘不管你,你就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我,我……”说实话,顾年年是当真不想跟家里年长的两个男性长辈对上。
虽然她一直没弄清楚,为什么平时对两个哥哥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父亲和祖父在看自己时,一定会板着脸。
但她更不希望自己要因为一时的怯懦,就使得这个家里唯一对她好的姐姐,无缘无故就被卖去给人做丫鬟。
去年村前头那屋的小翠姐,就因为进城给人做丫鬟,被活生生打死了,死后还只能草席子一卷,用牛车给拉回来。
“爹,祖父,年年舍不得姐姐,可不可以不要把她卖掉啊……”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顾楠楠了,顾年年的声音里就染上了些微哭腔,眼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谁说要卖掉……”
顾年年一阵哭闹过后,一老一壮的面色才有所好转。
大概是发现这孩子听自己半天的墙角都没听到重点,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响起话音。
“你如果舍不得你姐姐,那就你代替她去。”
只是内容各有差——说前五个字的,是顾年年她爹,而后边这句话,则是顾老爷子说出来的。
瞧着顾年年呆笨愚钝的模样,老爷子反应更快,索性将错就错,认了她的思路。
“这几年家里实在过得艰难,少张嘴吃饭,米也能省下不少,你如果不想你姐姐去受苦,那就你去。”
怕自己说话显得太生硬刻意,顾老爷子又重申了一遍,并在前头加了个理由。
“噶?”顾年年哭腔打到一半,突然不晓得怎么收场了。
她没想到,家里两位大家长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不过,用她代替姐姐……或许不是不可以……
阿娘,二哥,三哥,甚至连自己,都离不开姐姐……但是自己,在顾家,似乎可有可无……
“行了,你不愿意就不必多说了,大人的决定……”看清顾年年眼底的犹豫,顾老爷子以退为进,掐死她最后一点退路。
“我愿意,我替姐姐去,你们卖掉我!”果不其然,小姑娘受不得激,稍微一刺激,就笔直地往圈套里钻了。
如此傻憨的模样,把她靠在枕垫上的爹看得一愣一愣的。
“早些回去睡吧,明天这事儿我再跟你姐说。”
见目的达成,顾老爷子也不再多留顾年年,朝着对方挥了挥手,像挥开烦人的苍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