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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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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会见被安排在一个周三上午。那天温度还是很低,但阳光却很充足,李澈的脸上尽是被阳光照射后影影绰绰的铁窗阴影。
“我去了趟漠水,见到张花了,她是你邻居吧”,狄瑛祺这次没心情跟他闲聊,单刀直入。
李澈愣了愣,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局促地看着狄瑛祺。
“我跟检察院沟通过你的情况了,需要退回公安补侦,这次你要把你所有的情况都告诉公安,明白吗?”狄瑛祺说话时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桌面上,因为太用力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扎得她生疼,但这样她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不当场飙脏话。
“我不!“手铐碰撞在一起,哗啦一声,响声异常刺耳。
“求求你了,别这样”,李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不……”狄瑛祺试图说服李澈。
李澈仿佛听不见狄瑛祺在讲话,不停地祈求:“我不要,求你了……”
狄瑛祺几次想安抚他的情绪,发现自己压根说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
李澈上次肯对自己和盘托出那些事情,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什么“我懂你”,都他妈是骗人的,我不懂他,也不可能懂他,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那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都受不了,何况是脚踩刀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当人?
哪怕你说出来了,落得旁人一句轻飘飘的“啊,真可怜。”
图什么呢。
狄瑛祺眼睛湿润了,说:“你不用求我……我不是那些人。”
李澈缓缓抬起了头,满脸是泪。
狄瑛祺别过头,不忍再看他。
以后绝对一个刑事案件也不接了。
那些她无法想象的苦难,那些离她原本很远的异类人生活,以后都不要再管了,当不存在就好了。
“狄…姐姐,你别哭,我…我配合你”,李澈察觉到狄瑛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一时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热柠檬汁,心里又酸又涩。
狄瑛祺听见他的回答,顾不上自己此时已经形象尽失,赶紧胡乱抹了把脸:“真的吗?”
李澈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之前被问警察问过无数次是否认罪,李澈也回答过无数次认罪认罚,但那只是他想尽快结束一切的托辞。但这次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后悔了。如果在铁窗外,哪怕在其他任意一个地方与她相识,他之前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难捱,也许他会坚持熬出头,走向自己畅想过无数次的未来。
一说起案件,狄瑛祺也不哭了,面上惯有的微笑又回来了。虽然妆容被毁的乱七八糟,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光:“还有你被送去医院的那个病例,我会去找公安说明情况,让他们作为证据提交,虽然这不能直接证明案件事实,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联,我们还是要努力试一下。”
“嗯”,李澈轻轻点头。
“那你还记得是哪个医院,哪个医生吗?”
李澈睫毛轻颤,“湖东三院,范国伟医生”。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狄瑛祺问。
李澈的声音很低:“2007年8月3号。”
他曾逼迫自己忘了这件事。时间长了,他麻木机械地做着一切,以为自己真的就这么忘了,直到那天他将刀刺进卢静身体里,童年时那身后火烧般的钻心疼痛,客人们放浪不羁的笑声又从他脑海中闪现,太清晰了……手上那把刀好像不是砍在卢静身上,而是砍在自己身上;好像不是卢静在尖叫,而是自己在尖叫;好像不是卢静在疼,而是自己在疼啊。
原来他从未忘记,他都记得。
“那我之后抽时间去找那个医生“,狄瑛祺朝他笑笑。
“嗯,都听你的”,李澈低声说。
“姐姐,如果公安再讯问的话,你…你可以在场吗?”临走前,李澈轻声问道。
“他们之前对你做什么了?”狄瑛祺心中一颤,厉声问道。
李澈摇摇头:“没有,就是……”,他咬着嘴唇,紧紧抓着衣角,那句“有你在我会安心一些”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国的刑事诉讼法没有规定公安讯问时犯罪嫌疑人时律师可以在场,公安也不会这样做,因为无形中会消解犯罪嫌疑人心中的畏惧和压力,对于侦查工作来说没有好处。即使是讯问未成年人,也只规定了其家属或者未成年保护组织的人在场,之前讯问李澈,就是找的李澈学校的老师。
狄瑛祺明知道事情可能不会顺利,但还是说:“我会去跟公安说的。
她不忍心看他小心翼翼,生怕越界惹恼自己的样子。
他本不用这样的。
结果公安对于律师在场和调取病历的态度截然不同,对于那份病例,公安称:“这跟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啊,我们只是搜集嫌疑人犯罪的证据,这病例是什么,连边儿都沾不上,你们自己去调吧,随后提交给法庭不就行了,看法庭怎么认定。”
对于狄瑛祺陪同讯问,公安倒是很爽快:“行啊,你来吧,反正案情已经调查清楚了,就是他之前的一些成长环境是吧?哎呦真服了,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好意思说!你提前给他做做工作,这次让他有什么一次性说了,动不动退回补侦,我们年终奖也别要了,警察不仅要办案件,还得养家啊!”
狄瑛祺只能连连赔笑。
之后公安讯问了两次,其中一位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察几次无措地对着键盘发呆不知如何记录,需要旁边的老刑警将李澈的语言润色的和缓一些才敢往笔录上打。狄瑛祺在旁边坐着,被提前告知不能说话,也不能打断讯问,简而言之就是要当自己不存在。但即便狄瑛祺一直沉默不语,对于李澈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在讲到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时,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总是让他安心。
“于警官,您看是不是给他再做个体检,检查全面一些”,在结束讯问后,狄瑛祺拦住了那位老警官。
于警官淡淡笑道:“你这个律师很聪明啊。”
狄瑛祺:“我只是不想他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话到头来等于白说。”
于警官不置可否:“我们会看着办的,你先回吧。”
这样一来,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
接下来就是病历了。
“祺姐,这个法援案件你好上心啊”,孙蓬开着狄瑛祺的小破车,两人一起去三院调病历。
孙蓬是实习期刚过,今年9月份才执业的新律师。因为带孙蓬的师傅是湖东有名的刑辩律师,所以孙蓬从实习开始,就专做刑事案件。
看狄瑛祺心情不怎么愉快,孙蓬体贴地问:“办这种案件,心里难受吧?”
“你没难受过吗?“狄瑛祺问。
孙蓬不好意思地笑了:“刚开始难受,办一个回家哭,办一个回家哭,老钟一度建议我转行,但后来案件太多,难受不过来了。比起案件,看着湖东的房价涨幅,我更难受。”
狄瑛祺点点头:“这倒是。”
“祺姐,我说了你别生气,我也是拿你当亲姐姐才这么说的“,孙蓬支支吾吾。
她这么一说,狄瑛祺马上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不适合办刑事案件”,狄瑛祺说。
“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被猜中心事的孙蓬非常尴尬,同时她不禁暗叹祺姐不愧是张主任的得意门生,这洞察人心的本事肯定是那老狐狸亲传。
“你都写脸上了,我还能看不出来?”狄瑛祺觉得好笑,这小律师,爱憎全在那一张俏生生的脸上。
孙蓬美丽的面庞上泛起一道红晕:“我觉得是你的共情能力太强了,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容易代入到自己身上。但其实那只是别人的人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想开就好了嘛。”
狄瑛祺看了看孙蓬美艳的眉眼:“我男朋友也这么安慰我。”
“许律师啊,那你应该听听老律师的肺腑之言,更有利于家庭和谐”,孙蓬严肃地说。
站在湖东三院门口,孙蓬环顾四周,吐槽道:“湖东别的区都发展的那么快,怎么就漠水还是这个鬼样子。市政府只想着撤县换区,是不是都没想起来自己还有漠水这个亲儿子?瞅瞅这医院,是改革开放前建的吧。”
“的确太破了,我们速战速决”,狄瑛祺说。
“您好,麻烦问一下,请问范国伟范医生现在在哪个科室?”两人看到咨询台站着一位年轻护士,上前礼貌询问。
小护士抬起眼皮看了看两人,懒懒答道:“肛肠科。”
看到两位衣着精致的美女面面相觑,面色由白到红,小护士顿时心情大好,贴心补充道:”在前面的窗口挂号哦。”
两人拿着号来到肛肠科门外,人还挺多。孙蓬到底不敌狄瑛祺脸皮厚,被陌生人暧昧的眼神上下扫几眼便两颊通红,嘟囔着:“看什么啊,我这是办案需要!”
狄瑛祺拍拍孙蓬:“委屈你了,回头请你和你男朋友吃饭。”
这还差不多,自己和钟清玥多长时间没舍得出去吃了,正好宰一顿贵的。孙蓬这么想着,顿时脸不红了,心不跳了,浑身充满了干劲。
“请22号病人狄瑛祺到一号就诊室就诊,请22号病人狄瑛祺到一号就诊室就诊………”
“哎呀,闭嘴吧,复读机”,孙蓬听到叫号,气呼呼地拿起包,脸红通通地拉着狄瑛祺冲进一号就诊室。
“谁谁谁是狄瑛祺?”范医生约莫三十五六岁,看着几乎同时冲进就诊室的两位美女,说话都带了些莫名的扭捏。
一位美女身着红色羊绒大衣,身材高挑匀称,乌发雪肤红唇,美目圆睁,脸上几分窘状,活脱脱的小邱淑贞。旁边的女人没有红衣女人那么美艳,但更知性温婉。灰色羊绒大衣,头发盘在脑后,皮肤光洁,五官端正大气,气质沉静。
养眼,实在养眼。
接着,两位美女纷纷从包里拿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执业证。
“我我我…我被起诉了?谁起诉我了?我欠别人的钱已经还清了啊!”范医生脸色大变。
待二人说明来意,范医生明显松了口气。
“我记得他,很漂亮的男孩子啊……”
狄瑛祺说:“我想看一下他的那份病历。”
范医生说:“病历涉及病人隐私,你们也不是他的直系亲属,没法给你们看,要不你让他本人过来,本人过来直接就能调的。怎么了,他终于要起诉那个人了吗?”
他始终记得李澈被送来医院时的惨状,让刚上班的他频频落泪,但又不敢在病人面前哭,只能背过脸去偷偷擦掉,还被同事嘲笑了好几次。
“我们是他的律师,他现在没法亲自过来,我们随后申请法院调取也可以,但您方便告知他当时的病情吗,我们现在有材料需要写”,狄瑛祺看调取病历无望,便转移了方向。
范医生看了看二人,深呼吸道:“比较严重,送来的当天就转外科做了修复手术,还住了三天院,我当时还告诉过他父母可以申请伤情鉴定,这有利于后续主张赔偿,但他父母没有同意,在他还没有完全恢复时就直接把他带回家了。额…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她低血糖”,孙蓬看了看面色青白的狄瑛祺,轻声说。
“他…出什么事了吗?”
待两人准备离开时,范医生问道。
狄瑛祺看着范医生:“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您愿意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吗?”
范医生愣住了。
就在狄瑛祺感觉没什么希望的时候,范医生小声说:“有什么事你直接联系我就好,这是我的电话。”
二人刚才医院出来,孙蓬一把拉住了狄瑛祺:“祺姐,这个案件我和你一起做吧。”
狄瑛祺很诧异:“可以是可以,但律师费只有1500块,还没有我搭进去的钱多。”
“律师费我就不要了,我不差这1500块钱,我…我就是,看不惯”,孙蓬看向远处,眼眶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