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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沁芳华(二) ...

  •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周围的小童子跟着学堂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千字文》,高低起伏的童声惊走了滚滚的瞌睡,他躲在书本后面偷偷打了个呵欠。
      虽说先生不过将将开始一天的课程,可滚滚却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今日他悲催地起早了,事实上并非他自己要起早,乃是他尊贵无比的父君惨无人道地逼着他与温暖的被窝作别。实则就是东华与凤九打算趁早出去走走,顺便送滚滚去学堂。
      哼,明明是父君娘亲二人要去游山玩水卿卿我我,还非说是送我。滚滚揉着眼睛腹诽。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终究还是坐在学堂里听起了老生常谈。

      为着上学堂方便,滚滚总算有了听着不那么儿戏的名字——白棣。
      作为一枚寡言少语的团子,滚滚虽不及他父君高冷,与那些小娃儿还是很有距离感的。但自他从王员外家二世祖的脚下救出了赵家小五,在众娃儿心目中的形象就瞬间高大起来,后来见他在课堂上虽能头头是道地回答夫子关于四时兴替、万象更新的大学问,却独独对本朝历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顿觉惺惺相惜。一来二去,不过月余,白滚滚就成了学堂中颇有人望的“棣哥”,出入俨然有了小跟班,便连休息时都有这家那家的女娃儿塞来家中带来的吃食。
      申时放课,滚滚揣着一包各家馈赠慢悠悠晃回家去。住在巷口的李家小妹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明明不敢上前跟他搭话,偏要缀在后头,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前两日她就是如此,跟到巷口自己家站定张望一阵便拐进去了。这些日子,这样的小尾巴并不少见,滚滚自认已是千把岁的小仙童,也不在意这些小屁孩闹什么幺蛾子,所以并未出言阻拦。
      没想到,今日李家小妹却是揉着衣角,红着一张小脸把他叫住了:“白家哥哥,能……能烦你来看看我家的花吗?”
      滚滚觉得甚是稀奇,他转身道:“看花?”
      “嗯,是……是我捡到的花,最近不知怎么它总是蔫蔫的,你能帮我看看吗?”小女娃神情虽羞涩,嘴上倒十分利落。
      滚滚并不想节外生枝,便顺口推托:“我又不是花匠,看了有什么用?”
      小女娃见他要走,也顾不得矜持,上前扯了他的袖子哀求道:“白家哥哥,我知道你有学问又有本事……那天我瞧见你也看了夫子家的几株兰草,那兰草本来也不怎么精神,后来,后来就好了……白家哥哥,这盆花是我养来送给娘亲的,娘亲喜欢花,她这些天病着,每次看到这盆花就很开心,求你帮我看看吧!”
      滚滚一愣,在记忆中搜刮一番倒是忆起确有此事。那日,他不过是无聊,小歇的时候顺手从边上扯了根草叶,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所谓“草叶”竟是夫子最为宝贝的兰草。滚滚自问作为长辈,不好占了后辈的便宜,便上手轻轻摸了几下。
      他本是小仙童,无论是自己三清之气所化的父君,还是出自青丘之国的娘亲,都是仙根纯正、蕴养于天地的先天一脉,他既集二人元粹,自然非凡。此时虽在凡世压制了修为,花草树木这些自然生化之物,对仙灵最是敏锐,滚滚不过稍稍碰触,已让其沾了不少光,不过片刻间便抖擞了精神。说来神奇,其实不过须臾,他却不知那时小女娃竟也看在眼里。而况,这女娃说花是送给她娘亲的,这倒让滚滚有些不忍拒绝。
      “……那好吧,你把它端出来,我在门外看看即可。”滚滚想了想,不欲惊动旁人,便对李家小妹道。
      小女娃一听,急忙点头,闪进屋去端了一盆花出来,眼睛亮闪闪地对他说:“就是这盆,白家哥哥,我捡到的时候它可好看了,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滚滚低头瞧那盆花。植株通体不高,看着十分幼弱,绿色的茎干上叶片细长,零星缀着几个花苞,有两个已经绽开,粉色的花瓣重重叠叠,间中探出几簇花蕊,仿佛随时能传出妙音的花铃,乖巧地垂挂在茎干上。只是,无论叶片还是花瓣,都好像缺了水分似的卷了起来,一看就不怎么精神。
      这应是名唤“如意铃”的灵植,滚滚在父君书房里的《六界百草综述》中曾见过。铃,当然是取之于形;之所以叫“如意”,乃是因为这植物的特性就是不惧各界驳杂的气息,无论仙气、魔气、妖气、鬼气,它都能存活,而且擅长释放幻境迷惑对方,也因此多见于各界接壤之处。只不知这一株怎么竟流落到了凡世。
      李家小妹一介凡人自然只以为这是株长于山野的野花,滚滚却看得分明,这如意铃已然生了灵智,一个手指大小的小人正是它的灵识所化,如今藏在最大的那片叶子后面偷偷看他,自以为天衣无缝。滚滚装作不经意地摸摸那片叶子,顺带碰碰那小人儿的衣襟,见它惊得往旁边一躲,不由笑了。看来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小东西,观它气息清新自然,倒也并非邪祟,否则不敢与他如此接近。那小东西见他并无威胁,爬到花铃上瞪着大眼看了他一会儿,许是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实在舒服,又小心翼翼地接近过来,闭着眼睛蹭着他的手指,露出一副乐陶陶的模样。
      滚滚逗着那小东西玩了一阵,觉察到李家小妹还在旁边等着他的答案,站起身来对她说:“这花喜阴,不爱晒太阳,你把它放角落里,过几日自然好了。”想了想又关照一句,“跟家里人说,少碰少摸,这花有些毒性,看看就好。”说罢,看那小东西还在晕头转向地打转,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推开大门,里间一片黑暗,显见得父君和娘亲还没回来,滚滚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深觉还是尽早习惯自己顾自己的好。想起方才那个小东西,倒有几分兴致,不如考虑养个宠物?
      如此一连几日,滚滚依着李家小妹的有意指引,每日回家前都顺道去看看小东西,逗弄一会儿。那小东西也越来越胆大,仗着别人看不见,有一回竟爬到滚滚手上,埋在他衣服里不肯放,被滚滚弹了个脑蹦儿才立脚不稳一路滚回了花盆里。
      虽说是有着千把岁年纪,到底还是小仙童。在跟着娘亲辗转凡世或居于青丘时,滚滚即便年幼却敏感地觉察出了周围人待他们的不同,总要端着稳重懂事的老成模样。后来他和娘亲与父君团聚,心中欢喜,确是添了几分天真烂漫的孩子心性,但因为诸事波折,仍是不能放松,加之九重天上诸天神佛在前,他自觉不好堕了父君的声名,也还是绷着个淡泊致远的壳子,不敢稍有放纵。现在却不一样,他们一家三口既在凡世,不用被外物所扰,实实在在的是悠闲度日了。真要说放纵,有时父君却是比他还要放纵的,娘亲说父君其实从来不在意什么面子、声名,从心所欲,顺其自然。也因此近来滚滚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天性,时常作不经意地观察着周围被他修为气息吸引而来的山精地怪,觉得他们想接近又不敢的踌躇模样真有几分软萌可爱,忍不住就要逗弄一番。
      李家小妹亦很满足,只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与众人眼中高山仰止的白家哥哥搭上了话,虽不过只字片语,眼神也大多给了那盆花,总聊胜于无。
      二人一花在各取所需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再说东华与凤九,自从把滚滚打发去了学塾,二人的游山玩水便益发变本加厉。
      这日,东华化了支轻便舒适的画舫,与凤九泛舟碧波、悠游赏景。这画舫外面看着乌木沉沉,不怎么起眼,可要细看,花窗上别致的格纹、榻上铺着的软垫、吐着轻烟的香炉以及小桌上盛着瓜果点心的精美餐具,无不透着主人家的隽秀内蕴。
      东华闲适地靠在榻上,一手枕在脑后,眼睛却始终含笑盯着船头那个静不下来的身影。
      画舫一路行来,漫山遍野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连水色也被尽染,大片的绿中又缀出星星点点的赤黄蓝紫,昂扬生机扑面而来。
      但周遭再生动,也及不上那个正挽起袖子拿了截树枝划乱春水的女子。
      凤九今日绾了个简简单单的单螺髻,发间簪着东华亲手制的玉簪,分外明丽。温润的暖玉、典雅的纹饰,明眼人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此时插在凤九鬓间,却并不能吸引更多目光。两绺青丝从她光洁的额头垂落,在柔软的腮边调皮地晃动,原本凝脂般的肌肤微微地泛着红晕,让人想到初染的桃林。明亮的眼眸盯着手中的树枝,从东华这个位置瞧不见她眼中的神色,却把弯翘浓密的眼睫看得分明。轮廓秀美的唇嘟哝着什么,饱满的唇珠勾勒着愉悦的线条。
      她侧身趴在船头,春日里的衣衫并不厚重,因着此时的姿势格外贴身,倒把玲珑的曲线显了个透,一截玉臂毫无顾忌地从衣衫底下露出来,莹莹如有光华,把那随意捡来的枯树枝都衬得高级了许多。只那手臂却不似看着那样静柔,更像个顽童,搅乱一池春水,带起点点水珠落在衣间、鬓边,惹来一串轻浅的笑声,如细羽划过东华的心头。他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失笑着阖了上眼。

      凤九玩了一阵水,抬眼看看湖光山色,叉着腰深深吸了几口饱含着水汽的空气,又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臂。
      这一月来她真是玩疯了,登高下海、寻花赏月、听书看戏、赶集逛吃……他们在晨曦初露的山巅云雾中挥剑起舞,在暮色低垂的城楼最高处对月小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执手穿行,在争相竞放的花海里温情凝视。
      时间似乎很快,时间又可以很慢。她觉得仿佛只过了一瞬,但回想起来却又好似走过了许多个四季。
      想与东华去的地方、做的事已经做了许多,她觉得无比满足。虽然神仙有比凡人多出不知多少倍的寿数,可波折也似乎如影随形,好像在此之前,他们还从未如此亲密地于人前出双入对这么久——青丘与九重天毕竟少有不识得他们的,只有躲清静的份儿,哪能如此肆意地到处游荡——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在终于苦尽甘来,这趟凡世来得很值。
      不过,想到一次次早出晚归之后滚滚递来的幽怨眼神,她终究还是有些愧疚。
      今日之后还是暂时收敛些吧!凤九摸着鼻子想。
      她回头看看船舱里闭目养神的东华,咬了咬嘴唇,决定先把孩子他爹哄好了,回头再去哄儿子。

      东华对于主动送上门的好事自然来者不拒。在凤九蹑手蹑脚走近的时候他就早已察觉,趁着那张娇艳的面庞靠近查看时,伸臂一揽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抿着一丝笑意将凤九的一声惊呼堵在了唇边。
      他翻身压下近在咫尺的软玉温香,掌下每一寸弧度都如此美好。他深觉面对凤九,自己大概永远都成不了清冷的老神仙。
      于是,待到画舫慢慢悠悠再回到岸边,天色早已昏沉。
      凤九一边理着散乱的鬓发,一边鼓着腮帮子怨怼地瞪着东华,原本还想早些回去给滚滚做一顿像样的晚餐,现在只能又延后了。
      东华却好似餍足的老狐狸,坐在小桌边支颐看她,眸中流光溢彩,嘴边噙着个志得意满的笑。他伸手替凤九理了理微皱的衣带,被她气恼地打了下手背,却也不躲,反倒得寸进尺地抓住了张牙舞爪的小手,一时又引来一阵眉眼官司。

      二人正拉扯间,忽觉外间有人靠近,边走边喊:“船家!船家!”听那声音竟似要往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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