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16、白松露飨宴

　　红得发紫的Eataly开在洛杉矶世纪城西野购物中心，是美国西海岸第一家门店。
　　它来自意大利，被誉为美食界迪士尼，是一家贩卖都市慢生活方式，倡导意大利"Slow food慢食主义"精华的美食综合体。
　　Eataly占据整整三层空间，里面既有Providence主厨团队打造的正宗意大利餐厅、做比萨意面海鲜餐的美食门店，又有售卖世界顶尖食材的超市，还有糕点烘焙坊、红酒专卖店，甚至美食书刊图书馆、厨艺课程学堂，包罗万有，超乎你想象。
　　这种超市+餐厅，融合了食材选购，餐饮体验，以及其他生活元素的美食综合体，代表当今全球餐饮界最新潮流方向，中文或称之为"菜食场"。
　　今天我过来这里，是想花掉手上即将过期的优惠券。
　　店门口大大的标语"Italy is Eataly"，醒目地传达出"吃在意大利"的美食理念。
　　状如石鼓的Reggiano干奶酪，高高悬挂的Prosciutto火腿，从Monterey捕捞上岸犹带着海洋气息的生鲜鱿鱼，来自Castelvetrano产区闪着绿色光泽的初榨橄榄油，设计感十足的网红品牌Alessi厨具……即使不试美食，也足够我好好逛上半天时间。
　　在我结账离开时，我并没有径直回室内停车场取车，因为我想在街头露天的地方吸一口烟。
　　洛杉矶是装在车轮子的城市，街上行人寥落，我站在一处草坪的景观花丛旁吸烟看风景。
　　圣塔摩尼卡大道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一辆晃眼的蓝色玛莎拉蒂Quattroporte跑车在我面前飘过，又优雅地在我右侧十几米处的地方停定下来。
　　车上走下一名白人绅士，风度翩翩地为副驾驶座上那淑女打开车门，伸手迎她下车。
　　我先看到那淑女长裙皮靴，纤纤美腿，又见她拎跨包钻身起来，体态窈窕，及至她举头扬起长发，娇颜俏容一张熟悉脸庞，这不是我报社编辑部的佳佳又会是谁？
　　她和那男人相拥吻别，抬眼刚好望向我这个方向。我本能地想回避她眼光，但我十分肯定她也看到了我。
　　她仿佛视若无睹，不动声色，站立春和日丽街头，神态自如地和那男人耳语几句，两人笑得好开心。
　　难道世上竟有和佳佳如此相似之人？
　　她目送那男人返回车上，直到车已远离，才转身上前迎向我。
　　"对不起，Raymond。"她眼里闪烁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真的是佳佳。
　　我没法接受眼前这事实。佳佳男朋友Sunny也是我的要好朋友。我们一班人经常约打网球，分明前几天我们打球时，佳佳众目睽睽之下，还亲手为Sunny拭汗秀恩爱，羡煞旁人。
　　我想Sunny要是见到这不堪的一幕，去死的心都有。
　　"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聊一会儿吗？"她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
　　于是，我们又重新回到Eataly。
　　佳佳告诉我，她来这里是报名了每周日下午3点30分开始的厨艺课程。
　　趁时间还早，我们选了最底一层楼Lavazza意式咖啡店坐下。
　　我要了一杯Espresso，佳佳那杯在浓缩咖啡里添加了杏仁奶和冰。她又叫了一份看上去绵密细腻的提拉米苏点心。
　　但是她说咖啡有点苦，提拉米苏太过于甜。
　　她又说很期侍等会儿的课程，今天内容是"A girl and her Greens"。课堂上邀请到April Bloomfield，这位曾经荣获James Beard Foundation Award詹姆斯比尔德基金会大奖，炙手可热的名厨，她带来四道因应春夏秋冬季节不同的时令菜谱，与学生面对面探讨不时不食的厨房机密。
　　"我和他每星期约会一次，我们用过午饭，他送我来这里，课程结束后，他又会接走我共进晚餐。"
　　在跑马兜了一大圈，佳佳才归入正题。
　　"他是谁？"
　　"嗯，你必须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Suuny，好吗？"她的眼神，象一只即将被主人离弃的猫。
　　"假如你还在乎Sunny的话，你不应该做出伤害了他的事情。"
　　凭良心说，我是陷于两难境地的，瞒着Sunny，显然对不起哥们，戮穿吧，真相又很残忍。
　　"你这是站他立场上说话耶，那么我也没必要和你继续谈下去了。"佳佳有她的尊严。
　　我突然觉得，身为局外人，谁又赋予我去主持公道的权力？
　　"那好，我答应你保守秘密。"
　　"谢谢你啦。"佳佳如释重负，露出宽慰的笑。
　　"你听说过Sugar Daddy吗？"她问我。
　　"甜心老爹？"
　　"对，我是甜心宝贝，他就是甜心老爹。"
　　甜心老爹找寻甜心宝贝，这在美国很常见。是指事业有成的年长有钱男人，通过专业配对网站，和年轻貌美的女子，尤其是女大学生达成约会或包养关系的金钱援助交际方式。
　　毫无悬念，佳佳之所以选择做甜心宝贝，也是为了钱。
　　三年前，她突发急性小肠扭转，Sunny急叫911白车把她送去了医院急诊。只住了一天的院，病是治好了，扣除保险后，将近1万美元的天价账单随之也寄了过来。
　　美国看病难，看病贵一向为人诟病，对中产阶级来说，沉重医疗负担往往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佳佳还有2万美元的学生贷款尚未还清，可谓旧债添新债，翻身的日子遥遥无期。
　　"Sunny不知道你的债务？"
　　"知道又能如何？他不也是负债累累？"佳佳几许无奈。
　　有天晚上，她上网时，电脑视窗突然弹出来的□□网站广告，仿佛是黑暗当中射进来的一道亮光，那样的乱花迷眼，她不由得伸手就去触及。
　　只约会，不上床。网站注册时，佳佳在约会和包养两个选项中挑了前者，这是她的底线。当然，相较于包养，酬劳不可同日而语。
　　"和陌生男人约会，你如何保护好自己？"我担心的问。
　　"网站先审核筛选，我随身携带有喷雾，去洗手间之后就不再饮用喝剩下的饮料。关键我会和唯一知情的静文姐随时手机定位我的约会地点。"
　　"静文？她怎么看法？"
　　"好的闺蜜，当然是无条件支持我的耶。"佳佳笑道。
　　"不怕碰上熟人？"
　　"就碰上过你啦。"佳佳有点狡黠。
　　她第一次约会的是一个沉闷的糟老头子，一整天说不上三句话，咸猪手从没有安份过。他找甜心宝贝目的，只是幻想可以为他的迟暮注入年轻气息。第二次，又碰上一个心理变态的，他要佳佳不断换装，扮演不同角色以满足他的怪癖。第三次，来了一个毫不大气，估计是假冒有钱人的，临走还顺手牵羊捎走餐厅盛放餐包的竹篮子。
　　佳佳恶心有之，羞愧有之，难堪亦有之。
　　但是，每次约会500美元，这个诱惑她无法抗拒。
　　赚够1万元就收手，她有自己的小目标。
　　五个月后，佳佳第20次约会。
　　原以为小目标即将达成，终于可以出离泥淖了。没料到，鬼使神差，她遇上了现在这个50岁的意大利裔男人。
　　"白衬衫，Armani毛衣，成熟，稳重，格调高雅，有男人味。"佳佳评价他，"他说他迷恋东方女性的温柔气质。"
　　他把佳佳带到了比华利山，美国政商名流云集，奢华贵胄之地。
　　"满大街布加迪威龙在跑，奢侈品的价标叫我窒息，第一次见到在美国有专人侍候，不用自助加油。几十元的加油小费，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看到的是一种顶层的生活姿势。"佳佳喟然叹道。
　　"That's Beverly Hills，浮华世界名利场。"
　　佳佳又要求店员为她续了一杯咖啡。
　　咖啡店正在播放Ariana Grande的歌:"I see it，I like it，I want it，I got it。"
　　"罗迪欧大道血拼，我就象歌词中那个女孩子，在物欲中迷失了自我。曾经想靠自我奋斗，去实现价值和理想，那一刻，无比高尚的信仰如水晶球般被击得碎片纷飞。"佳佳轻呷咖啡，自嘲地笑了起来。
　　"晚上，我们在比华利山最复古奢华的威尔希尔酒店，电影《风月俏佳人》取景地，这个地区最顶尖一流的高级餐厅，享受世界上最顶级珍馐，来自意大利Alba山区的白松露飨宴。"
　　白松露，被誉为西方餐桌上的钻石。每年的11月份，就是老饕趋之若鹜，为之如痴如醉的白松露时令季节。拍卖会上当场拍下的上好白松露，必须三天时间内，及时空运分送到全世界极少数有资质购买的餐厅，保证原汁原味奉送上餐桌之上以供享用。
　　"用白松露做菜的窍门，是必须将白松露作为绝对主角食材，它不能被其他的味道所压制住。"佳佳说来头头是道。
　　"生牛肉前莱，海胆鸡蛋沙拉，乳清干酪意大利饺子，鱼子干贝菠菜，鸡肉生蚝，小牛里脊配土豆丸子，芝士火锅，羊乳酪螺丝意面，每一道菜，都被华丽地洒上新鲜即刨、香气袭人的白松露薄片。八道佳肴，总共可以吃到夸张的16公克白松露喔。"
　　佳佳侧脸闭目，似乎依然陶醉在那一晚，那一席令她无法自拔的白松露飨宴之中。
　　"那幽幽气味，怎么形容呢？意大利名厨Carlo Cracco说过，白松露有如乌托邦，虽然知道却描摹不出，可以察觉却无法咀嚼，虽然靠近，却抓不住它的精魂。我觉得它呀，介乎蒜香，奶酪，干草堆和土壤气息之间，玄之又玄，妙处难与君说。"
　　佳佳的话，虚无缥缈。恕我鄙陋，我从没品味过新鲜白松露的气息，因此无从置喙。
　　"再搭配一瓶上好醇香的意大利Barolo Falletto 2015红酒，美酒珍馐，熠熠生辉，诶，人生赏心乐事莫过于此。"
　　是夜，良辰美景，衣香鬓影，浅笑声伴酒杯轻敲。佳佳想要坚守的底线沦陷了。
　　"原来，最朴实的食物，它会唤醒满满的幸福感，就象阿爸那美味的九层塔三杯鸡之于我。而最高级的食物，它燃起的却是熊熊情欲之火。"
　　这是佳佳对白松露飨宴透彻领悟。
　　至今，佳佳和那男人的情人关系保持每周一次约会，已有两年零八个月了。
　　"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Sunny吧，这对他更为公平一些。"我听完她的诉说，冷静地说。
　　"你为什么不劝我离开甜心老爹？"她疑惑不解。
　　"因为这不是我可以劝得到的事情。你想离开他，一定是在你繁花阅遍，千帆过尽后才会。就好比那白松露珍品的芳香，神秘，莫可名状，谁又可以抵抗它致命的诱惑？"
　　佳佳左手支颐，右手很无聊地轻摇喝剩的小半杯咖啡，闷声不语。
　　"但其实，你内心深处，始终稀罕的还是你阿爸那普通不过的九层塔三杯鸡。就看谁可以在你内心最渴求之际，恰恰奉上这唤醒幸福感的食物了。"
　　"Raymond，你说得十分有道理，但不完全对。我不会离开Sunny的，因为我自始至终，爱的人就是Sunny。"佳佳固执地说。
　　要保持三人行吗？她态度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再劝服她。
　　"哎呀，时间到了，我要上课啦。"佳佳看看手表，匆匆起座告辞。她上楼梯时，又回头对我说，"你如果愿意等，我上完课后，还想和你再谈。"
　　在Eataly等她两小时的课程，过程并不漫长。
　　我翻阅一阵子图书，又看看面包师傅如何把揉好的面团舞弄得出神入化，再站在开放式厨房前，观摩厨师怎样炉火纯青地用心料理一份美食。
　　佳佳已重又出现在我眼前。
　　她手捧April Bloomfield签名的美食著作《A Girl and Her Greens: Hearty Meals from the Garden》，如获至宝。
　　"象征春天的素食，意大利蔬菜炖汤，用豇豆、茴香、洋葱、大蒜、胡萝卜、番茄放在一起炖上两个小时，然后淋上几滴初榨橄榄油。清淡、透亮。"佳佳讲给我听今日课堂心得，"这位极简主义饮食大师，她已完全摒弃了最初以复杂肉食为主的烹饪。"
　　"现在大师呢？"
　　"那当然走私人通道离场啦，不然肯定引起轰动的呀。"
　　佳佳带我在LA Piazza的吧台坐下，我们要了两杯Sparkling Rose红酒，小酌一番。
　　她津津有味地讲述起，跟随甜心老爹，所见识过的眼花缭乱的高档餐厅和名厨。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洛杉矶顶级美食世界，在我脑海中徐徐展现。
　　把艺术音乐香氛美食的眼耳鼻舌身意感官玩转得着了魔道似的分子料理餐厅Vespertine，米其林二星，由顶层天台的香槟茶点开始，每食几道菜，就由服务生带着转换不同用餐场景，从三层楼的用餐空间，一路吃到地面中庭充满禅意的花园品尝餐后甜点，就如一出四幕剧。
　　"比如，他们会在厨房燃烧橡树叶，用玻璃杯捕捉，为的是在端上杜松木鹌鹑腿这道菜时，杯子一揭，烟雾缭绕，仿佛置身于森林之中。"
　　"噱头十足，果然极致。"我眼界大开。
　　"何止，餐厅会赠送特制香水，告诉我们，它是这一顿美食的味道。奇怪，美食的味道可以用香水来概括？回家一闻，还真的耶！分明就是那晚散发在餐厅每一角落的香味，真的马上就把美食的记忆打开了。"
　　佳佳说得天花乱坠。
　　隐藏了入口的私家厨房，只接待特定客人，每次提前三个月预订，当天才会透露接头地点，换乘他们Limousine礼车，神神秘秘开进某处地下车库，再搭乘电梯扶摇直上。电梯门一开，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被食评家戏称为"一只急躁偏执的冷血动物"的名厨Sotohiro，她亲眼见过他，只因有位食客吃不完那份肥腻的金枪鱼肉，激动地从料理台后冲了出来大发脾气，浑然不知手里还扬着刀具。
　　"你知道我在私人派对上和波登有过一面之缘吗？"
　　佳佳说的是去年因为忧郁症自杀的美食节目《波登不设限》主持人安东尼波登。
　　"他在派对上演示时兴的切香草刀法:Back Cutting。忘了雪纺切吧，他说。手腕持平使刀，刀锋向后拉，这样好处是可以把罗勒叶切得幼细如丝，而且刀过无痕，一点儿也不失水分。"
　　"可惜，一代厨神以这样的悲剧方式谢幕。"佳佳摇头叹息，"当天他主动要和我合照，我措手不及，诚惶诚恐的情形，犹在眼前。"
　　如是者，拜甜心老爹所赐，近三年的时光浸淫，佳佳潜移默化之中就迷上了料理。
　　撇开饱受争议的援助交际不说，单就眼界和见识而言，佳佳难得打开了一扇看风景的窗门，这是她意想不到的收获，可能生活不经意间，总会以砥砺的方式磨炼人心吧。
　　"相信我，很快我会离开他的。来Eataly学厨艺，是因为曾经想靠自我奋斗，去实现价值和理想的信仰，重又在内心萌芽了。"
　　红酒助兴，佳佳神采飞扬。
　　"做菜煮食，开一家私房小厨，只做最简单，最能唤起回忆的菜肴。现在，我离新定下的30万美元小目标不远了。
　　这时，佳佳手机上信息闪了闪亮光，她只瞄了一眼，淡淡定定地说: "让他在车上多等我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