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12、黑木耳饺子

　　橘子郡新港滩有一座人工填海的小岛Balboa Island，北面有桥和内陆相通，南面是古老的汽车渡轮码头，一趟船可以搭载三台小型汽车上岛，站在船上凭栏眺望，近岸远山，碧海蓝天，风景如画。
　　岛上居民很幸福，精致花园小別墅，户户私家游艇码头，两三步远海边，朝霞落日夜涛，宁静悠闲，诗意般栖居。
　　每逢圣诞季，就是小岛出风头的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屋前屋后，院落草坪，悉心打扮一番。有的如童话世界，有的似魔法城堡，别出心裁，争奇斗妍 。
　　而最为万众瞩目的是已有110年传统的圣诞灯船大巡航。
　　上百艘各式各样，被节日灯光装饰得流光溢彩的游艇、帆船，伴随喜气洋洋的圣诞歌声，在海面上绕岛巡航，路线有十几英里之长，场面蔚为壮观。
　　每晚的巡航从7点开始，足足持续半个月。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可谓盛况空前。
　　来了美国十年，今年我第一次去看。
　　往年也有试过两次想凑凑热闹，下班后匆匆忙忙赶过来，光塞车都塞了两小时，又兜了十来圈还找不到半个停车位，只好扫兴作罢。
　　今年我拿到假，约上三五知己，下午4点不到我们就赶了过来，在小岛对岸的码头边，摆好沙滩椅，占了视野极好的位置等待。
　　天色渐暗，耀眼灯饰亮起来，吹着寒冷海风，听着温暖歌谣，整个水岸沉浸在欢乐沸腾的气氛当中。
　　这片水岸，是餐饮娱乐区，有儿童摩天轮，精品店，冲浪用品店，酒吧食肆。
　　趁巡航没开始，我走进去一家名叫Cruisers Pizza Bar Grill的烧烤酒吧，点了几份外卖批萨，打算拿回去和伙伴们权充晚餐。
　　刚想出门时，我竟然和她不期而遇。
　　她带着一个身高和她相若，稚气未脱的大男孩，迎面而来。
　　大家抬眼对望，我和她都愣住了。是她先反应过来，叫住了我。
　　"Hi，Raymond，你好啊。"
　　差不多六年未联系过，她还叫得出我名字。
　　"不记得我啦？我是Lisa。"她落落大方。
　　"怎么会不记得呢？田欣。"我唤她中文名，表示我真的没忘掉她。
　　事实上，她样子依然没变，眉眼传情，体态纤纤。我留意到她颈上随意绕上的那一条圣诞红羊绒质地围巾。
　　"好吗？"
　　"好。"
　　"儿子接过来美国啦？"
　　"嗯。"
　　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我纷乱的思绪，早已给海风吹回六年前初见她的那个上午。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是骄阳似火的旧历七夕。
　　我预约了Pomona市的DMV也就是车管所，去更换驾照。每回在DMV都是漫长排队和等叫号，正无聊之际，安静的大厅里突然有女人的求助声在叫喊。
　　"这里有谁会说中文啊？可以帮帮忙吗？"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清脆利落。
　　循声望去，隔了两排座位，在右首的柜位前，一名年约三十的华人女子，扎马尾，背心短裤，夹趾凉拖，刚朝等候席上的人们喊完话，又转身和评卷的考官比手画脚地理论。
　　我过去帮她解围。才知道她来考驾照笔试，一考不过，想争取重考。
　　考官解释说，原则上的顺序是先用英文试卷，考不过可酌情改换成母语的试卷重考一次。但她一上来就直接选了中文卷子，所以没有机会了。
　　我把考官意思转告她知，她双手摇着考官手臂，央求道:"Please，please，please。"又对我说："你快帮我翻译，你说我的母语就是英语。"
　　我哭笑不得，只好帮她找别的理由求情道:"中文有简体和繁体之分，她说她只会简体的，繁体的试卷对她有阅读障碍。"
　　最后，考官同意她改用英语试卷重考。"Thank you，thank you。"她高兴地拿起试卷飞一般奔向试室。
　　办好证离开时，我又在门前的树荫底下见着她。她分明早在那儿等我，上前招手告诉我她考过了。
　　我很奇怪她怎么英文试卷反而能行。
　　"早就死记硬背好了，只不过开始做中文卷有点小紧张，一时失手罢了。刚才真的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你为什么不找华人城市的DMV，那里的考官都会说中文。"
　　"因为只有这家不用排期，我想尽快。"
　　"你是过来美国旅游的？"我在考官那里看到她的中国护照上B1/B2的签证。
　　"不是，我是商务签证。"
　　"哦，那就是过来做生意的。"
　　"也不是。你看我连英语都说不好。我的英语水平呀，就是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成you滴答滴答me，I哗啦哗啦you那种。"
　　说罢，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露出两只可爱的小虎牙。
　　我也笑了，她人挺直爽有趣的。
　　我没再追问她来美国干什么？提醒她赶紧考过路试，"在美国开不了车，可是出入不方便啊。"
　　我又建议她找家语言学校好好学学英语。
　　她说学车教练已找到了，又问我有什么好的语言学校介绍给她。
　　我知道这附近社区大学MTSAC就有免费的第二语言课程班，于是打开手机把MTSAC地址指给她看，让她去报名。
　　"好的，今天真高兴认识你，我叫田欣，不是爱人的甜心，是莲叶何田田的田，欣欣向荣的欣。"她主动伸出手来和我握手。
　　于是，我认识了田欣这位安徽蚌埠女子。
　　这之后田欣几次打电话找我出来，都是请我帮忙的。一来二往，我也知晓了她的一些情况。
　　田欣向我直说她一心只想留在美国，因为丈夫生意失败，到处躲债，她也下岗失业，在国内呆不下去了。
　　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本来想一家三口搞旅游签证过来美国，可是美领馆拒签。并不死心的她找到一家移民中介，弄了张美国公司的邀请函，包装成来美国开展会的商务人士，居然给她蒙混过关。
　　田欣至今仍觉侥幸。
　　"当时那个帅哥签证官一定是新婚蜜月，只用中文问了两句就恭喜我获得了签证。"
　　拿到签证，她却哭了，不是喜极而泣，而是难舍难分啊。告别丈夫和心爱的儿子，孤身独行，真要有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
　　"我心里暗自发誓，无论如何也要站稳脚跟，把他爷俩早日接过来美国团聚。"
　　田欣本来是想投奔洛杉矶一位移民多年的男同学，起码靠人家引引路也好。可是那男同学在接机、帮她租房子安顿下来之后，不敢再帮她了。为什么呢？因为家里河东狮吼啊。
　　所以，她现在有点指望我仗义相助的意思。
　　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帮助她，因为我当年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也是一众贵人扶持，使我很快融入。将心比心，这种热心友善，我愿意传递下去。
　　田欣顺利考到了驾照，我帮她物色了一部4000美元开了十几万迈的二手本田Civic汽车。
　　美国驾照，相当于身份证，有了它，办起事来方便多了。这之后，我带她去银行开了户头，又去Costco办了会员卡，还替她联系代理，购买了一份临时医疗保险。
　　"你介意上门去做家政吗？"我问她。
　　我手上有一份做家政的活，想介绍给她。做家政收现金，可以不用工卡，不用报税。我希望她有份收入来源，可以应对美国的开销。
　　"太好了，怎么会介意呢？我什么都肯干。"
　　于是，她白天去华人家里搞清洁，买菜，为主人做好晚饭。晚上，又赶去社区大学上英语课，一副上进的样子。
　　她的名字已改成Lisa，生活状态似乎渐入佳境。但是，始终有一件令她安心不下的事情困扰着她。眼看入境合法停留半年的时限就要到了，她美国身份的问题依然没法解决。
　　"不如你试试加入华人教会？我有朋友在里面，教会人多点子广，或许可以帮你想到办法。"
　　新移民都喜欢扎堆那里，也不全都是真的信教，无非就是交流信息，结交人脉，寻求互相帮助。
　　"美国正宗华人的标签嘛，开日本车，去Costco购物，入华人教会。"我开玩笑说。
　　"你入教没有？"
　　"我不入。"
　　"为什么呢？"
　　"我也没开日本车呀。"
　　"那我比你还要正宗。"她灿然一笑。
　　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当中一天天的过去了。
　　满地黄叶堆积，秋意渐浓。中秋节她送了月饼给我，感恩节她又为我订了火鸡。不知不觉间，梦幻的灯火照亮全城，大街小巷飘扬着欢乐的歌声，又到了温情脉脉的圣诞爱的季节。
　　平安夜那天，她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作客。
　　"我请你吃亲手做的饺子，你一定要来哟。每逢佳节倍思亲，在美国，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她语气诚恳，情深款款。
　　我备好Pier1买来的圣诞礼物依约而至。
　　田欣租的是人家后院车库改造成的住家。400尺的空间间隔成一房一厅一厨一浴，单身居住，绰绰有余。月租是950美元包水电，有点小贵，不过在罗兰岗这么便利的华人城市，也找不到更便宜的了。
　　她正在和面，也顾不得好好招呼我，叫我随意别见外，重又专注于那盆她已搅拌成棉絮状的面粉当中。
　　我静静站她身旁，默默地看她用掌心把面絮往盆中挤压成团，盆边碗中还有清水，她持碗将水一滴一点很有分寸地注入，再继续揉，又把盆边手上所黏的面，蹭掉揉进面团上。
　　她身穿家居服，低头用力，专心致志，不时抬手臂撩起几缕发丝，又叫我帮她挽起松落下来的衣袖。
　　"揉好的面团怎么还是不光滑的？"
　　"还要再炀面30分钟，面和水需要时间充分融和。"她一边笑着说，一边往面团盆上盖一块湿布。"等下再揉，就会光滑细腻，筋力十足了。是不是很神奇？"
　　她打算包黑木耳鸡蛋白菜猪肉饺子。传统的白菜猪肉饺子，加上滑蛋的香，黑木耳碎的爽，口感更胜一筹，那是她家乡的做法。
　　只见她拌馅，擀面皮，包饺子的手法如行云流水，干净伶俐，就似变戏法般，只一会儿，胀鼓鼓元宝似的饺子已在桌上排得满满当当。
　　"我老家每个女人从小都要练就这身功底。"
　　自始至终，我完全帮不上手，只有啧啧称赞的份儿。
　　"开吃喽。"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饺皮爽滑有筋道，肉馅鲜美多汁。
　　好吃不过饺子，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我吃得狼吞虎咽，有些失态。
　　"傻瓜，我就爱看你这吃相。"田欣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涩。
　　我们刻意营造起应节的浪漫氛围，垂下窗帘熄了灯，屋内摇曳蜡烛光，回响着"Silent night，holy night "的圣诞歌声，毫不起眼的地方也变得迷人起来。
　　"Merry Christmas！"两颗微醺的心似摇似荡，随红酒杯碰撞在一起。
　　那一晚，我和田欣彼此拥有了对方。留存在我记忆里的是，透缝的窗外呼呼风声，旧式管道暧气的嘲哳噪音，还有震动了那弹簧床垫咯吱作响的声音。
　　"甜心，我们这是萍水相逢的爱情吗？"
　　"你就当雾水情缘好了。"她抿嘴而笑，竟然反过来宽慰我。"亲爱的，别想多了，我不会让你负责任的。"
　　我和田欣的\"雾水情缘\"只持续不到半个月。
　　我知道她在教会新识了不少朋友。一天，她告诉我，教会有人指点她去申请政治庇护，他们说这是最快速最容易拿到绿卡的捷径。
　　"庇护什么？"我有些惊讶。
　　"我信教，受迫害呀。"田欣的语气煞有其事似的。
　　"事实上你没有呀。"
　　"谁管那么多？移民官才不理会呢。他们需要的是个案的数字。"
　　我当然明白，这数字就是美国用来攻击他国人权的证据。
　　"那你岂不是助纣为虐？"
　　"各取所需吧，又不是唯独我这样，美国一年不知发放了多少个配额呢。"田欣毫不在乎。
　　为了留下，她竟然不择手段，我不再说什么了，心想我真不该介绍她入教会。
　　"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我的居留期限所剩无几。"田欣好想我支持她。
　　但是，我没有。当然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凭心而论，我似乎又不该指责她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时，我们以为自己有坚守的底线，只不过因为我们幸运，有得选择，还没去到走投无路的困境而已。
　　田欣见我默言不语，很不开心。
　　那以后，我们见面好象变得不太自然了，关系渐渐就变淡了。她不再主动找我，而我也没信心找她。这"雾水情缘"就这样不了了之。
　　想不到六年后，又是一个满城喜庆的圣诞季节，在欢乐飘飘的水岸码头，我和田欣竟然毫无预备地邂逅相遇上。
　　眼前人依然是田欣，她颈上围的依然是那条我在平安夜当晚送她的圣诞红羊绒质地围巾，而此刻的她，心境是否依然当年？
　　"我丈夫。"田欣指了指远处。
　　一个中年男人推着婴儿车，静静站在闪烁圣诞树下，好象也在向我们这边凝望。
　　"我女儿，刚满周岁。"不等我问，她已经说给我听。
　　"幸福的一家子。"我替她高兴。
　　"哎，海风吹起来真冷，这拖家带口的够呛。"她似乎没话找话说。
　　"你快买东西吃吧，别饿着孩子。"
　　我无心恋栈，和她匆匆告别。
　　华丽灯船巡航，璀璨烟火闪耀，我看得心神不定，恍恍惚惚的。一直萦绕心头的是田欣身穿家居服，低头用力，专心致志和面，不时抬手臂撩起几缕发丝那一幕。
　　难忘她那一顿美味的黑木耳白菜猪肉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