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尘》落落清欢

5、第四记：衣香鬓影·潜露危机

　　瑾瑜这一病来势凶猛，缠绵半月，未赶得及二姨太和三姨太的洗尘宴，只是每日吃药，却并无多大起色。因着发热时时不退，她整日也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恍惚有过去的记忆窜入她的脑海：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下流泻，堂外的草木荒疏的气味缓缓涌进。烛火一跳一跃，幽灭不定间散发着蜡油的刺鼻气味。那样硬的青砖地，不过片刻，膝头处便隐隐生痛。
　　祠堂里光线晦暗，香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和牌位，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却仿佛于世间万物都无动于衷。荷叶鱼鸥花窗漏进来的月光，似霜般淡淡地烙在青砖地上，依稀看得出富贵万年样。富贵万年？这样好的口彩，也需要将自己的亲身女儿卖给人贩子？
　　“别再想找到你姐姐！下一个就是你！”
　　瑾瑜一惊就醒了。窗上糊着雪白的厚厚棉纸，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药铫子搁在炉上，煮的咕咚咕咚直响。她倒出了一身汗，丫鬟们见她醒了，忙将药铫子端下来，兴冲冲地道:“瑾瑜姐姐，你可总算清醒了。”
　　她的神色还是有些恍惚，见丫鬟滗了药出来，满满一大青瓷碗。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却有润润的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微微笑道：“秀儿，辛苦你了。”
　　“瑾瑜姐姐哪里的话，姐姐侍候三少爷才是受了大委屈，秀儿帮着尽点心不算什么。”
　　“哪里，瑾瑜也是侍女，忠心伺候三少爷是应该的，我不觉得委屈。”
　　“是啊，伺候三少爷可是多大的福分啊，若是被三少爷看中乌鸦变成凤凰，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瑾瑜姐姐不知道，城里有多少姑娘想着能博得三少爷的青睐呢。”一旁的丫鬟彩梨娇笑着道。
　　秀儿转过身笑笑，声音清冷：“彩梨也梦想着做三少奶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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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瑾瑜只觉乏到了极处，不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时，人也觉得松快了些。
　　她坐起来穿了衣裳，又拢了拢头发，只不知道如今已是几时光景了，踌躇了一下方挑起了帘子。只见堂屋外面炕上首坐着一位嬷嬷，年纪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织锦袄子，头上插了支通花。拿了支熟铜拨子正拨手炉里的炭火。秀儿见她掀帘出来，忙道：“姐姐，这是老夫人跟前的王嬷嬷。”
　　瑾瑜忙作了个揖，那王嬷嬷却十分客气，伸手虚扶了一扶，笑道：“卢姑娘多礼了，老夫人知道事情原委，也心疼着姑娘你，所以差遣老身来看看姑娘。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下人。”
　　“嬷嬷辛苦了，瑾瑜的病已差不多好全，如此真是劳嬷嬷和老夫人的挂念了。” 她微微笑着说。王嬷嬷回道：“别这么说了，姑娘好好养病要紧。对了，明儿个是龙抬头，老夫人设了夜宴，姑娘也一起来吧，你还没见过霍家的几个姨太们呢！”
　　瑾瑜点点头，淡淡笑道：“是，瑾瑜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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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时分，瑾瑜着上一袭净蜜合色的棉衫，在发上别了一支翠水梅花钿儿。整衣后与梦萸一起进了霍家正园琼罗馆。
　　馆内已掌上了灯，自宴席到琼罗馆门口置有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儿臂般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
　　琼罗馆大而空旷，地面上块块三尺见方的蓝田玉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如意吉祥云纹图案。馆中的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精细木雕，嵌刻出意态多姿、斑斓绚丽的云彩花纹。
　　见着席座上喜气洋洋的老夫人和姨太太、少爷们，她和梦萸上前两步后，盈盈一拜，垂首道：“瑾瑜〔梦萸〕见过老夫人、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还有二少爷〔二哥〕、三少爷〔三哥〕。”
　　“乖，都起来吧，今日是家宴，你们随意些就好。”老夫人和笑道。
　　“这便是三少爷救的卢姑娘吗？”长得端庄秀丽、眉目和善的二姨太和颜悦色地笑道。
　　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就是她，这孩子骨子清秀、温和周全，性子也极是难得，只可惜不是咱们霍家的闺女啊。”
　　“很是清朗。诗经有云：美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怕是正形容陆姑娘的。如此看来，老祖宗倒不用担心卢姑娘不是霍家的人了。”二姨太喜笑着转向老夫人的耳畔。
　　老夫人听了后直直点头，一脸喜色。瑾瑜见二姨娘和老夫人悄悄说话、一脸喜气的样子，心里亦有了几分底，抬起头瞧向席座上。只见二少爷霍英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微微翘着；三少爷霍英佑眼神深邃，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众人谈笑一番后，夜宴正式开始。
　　先是丽人献茗，上的是君山银针。再来便是开胃菜，乾果四品：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蜜饯四品：蜜饯鸭梨，蜜饯红枣，蜜饯荔枝，蜜饯哈密杏。饽饽四品：鞭蓉糕，玫瑰糕，椰子盏，鸳鸯卷。酱菜四品：麻辣乳瓜片，酱小椒，甜酱姜牙，酱甘螺。
　　然后是前菜七品:凤凰展翅，花枝蟹肉，虾籽冬笋，五杯鲜鸭，五香鳜鱼，青龙卧雪，辣子牛柳。膳汤一品：罐煨山鸡丝燕窝。御菜十品：原壳鲜鲍肉，烫鹧鸪，踏雪寻梅，酿冬菇盒，清蒸鸦片鱼，荷叶翠鸡，滑溜鳝丝龙虾煲仔翅，风味吊烧鸽，太爷石岐乳鸽，盘龙鸳鸯柱。
　　“菜色倒也罢了，不过这君山银针，真是极好的了。”霍英奇端起了青莲缠枝瓷碗喝道。
　　老夫人嗔了一眼，笑道：“就你嘴刁。”
　　“卢姑娘，在下曾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像姑娘这样才华横溢的，可否品品这茶？”霍英奇看向瑾瑜，有些玩世不恭地笑道。
　　瑾瑜一时讶然：这顿饭吃的真是够累的，好端端怎么又扯到了她？见众人都用几分期待的眼光看向她，只得微微颔首，笑道：这才华横溢四字，瑾瑜可不敢当。不过今儿是龙抬头，瑾瑜又怎敢拂二少爷的兴致呢，献丑了。”于是吟叹起来: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是苏息否？
　　“瑾瑜姑娘啊，这才女二字你果真非当莫属，真是聪慧过人。”老夫人满口夸赞，众人眼里也满是惊艳。她接着道：“今日的宴席，除了大伙儿聚聚外，我还要宣布两件喜事。梦萸如今十七了，婚龄已至，而且英振下月从英国回来，我做主将梦萸和英振结为连理。”
　　瑾瑜一惊，抬头看向梦萸，不是三少爷霍英佑吗？而此时的梦萸也是一脸煞白，眼里顿是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而第二件喜事是，大家都知道，卢小姐为人温柔有礼、行事周全，我甚是喜欢。这可怜的孩子如今又失去了记忆，所以今儿个我就做主将收瑾瑜姑娘为干孙女儿，待到婚龄时机成熟，从英奇和英佑中择觅良婿。”
　　众人大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可以入霍家的门，这不是违了家规吗？连一向不搭话的三姨太和霍英奇也变了脸色，梦萸索性扒在着上嘤嘤哭了起来。
　　“这敢情是乌鸦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啊？老祖宗，您莫不是糊涂了，将我的英奇去娶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什么中弹受伤，怕不是为了进霍家而施的苦肉计吧？”一旁的三姨太衣饰华贵，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如春葱凝脂，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有种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死死盯着她冷冷讥笑道。
　　老夫人一听，顿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你给我住口！瑾瑜知书达理、兰心惠质，岂是你口中的这种小人？我老眼还未昏花，看得清好坏。你若不愿，大可出了霍家的门！”
　　三姨太霍然起身，眼光一挑，手指直指她：“好好，老祖宗就帮着这个外人吧，等到她用那张假面具骗走了霍家的财产，看你怎么面对霍家的列祖列宗？”气氛越来越僵，二姨太伸手拉了拉动了肝火的三姨太，意图让她平下心来。
　　老夫人厉声大喝：“你这个泼妇，给我滚出去！霍家的财产还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哈，滚就滚，不过二姨太你可要长记性了，为霍家生了儿子的是没有苦劳的，何况你一个没孩子的呢！”三姨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扬长而去。二姨太听到这话，脸色也顿时铁青，整个人怔怔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你——”老太太看着撒泼的三姨太，一时气急，竟直直昏了过去。众人一见，忙如蜂拥般围了上去。
　　瑾瑜也惊得捂住了嘴，心想着如此一闹，这霍家确是待不下去了。方才三姨太看她的眼神，当真是让她不寒而栗。而正当这时，一只手紧紧地攫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