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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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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成田机场的那天,已是午夜。高佃伯伯却依然在机场等候我们,父亲对此甚是感动。见到高佃伯伯的时候,他已双鬓其白,他竟那样老得快,的确离上次见面已有五年多的时间。
“清瞳。”高佃伯伯亲切地唤我。我微笑着回应,不仅仅是为那几个他赠送的日本娃娃和其他的礼物。
高佃伯伯将我们接到他家中。他家住复式楼,在新宿居民区一带,人口并不聚集,夜晚的时候,几乎路上找不到一个行人。在日本凡住得起复式楼的家庭必定有份高薪职业,不是医生,律师,那就是做生意的。父亲说,日本人平时是不爱出门的,宁愿呆在家里看电视。我笑,这日本人都是宅男与干物女。
到了高佃伯伯的家门口,我下车。赫然看到了短短的木制栏门旁写着“高佃”两字。这是日本人的标志,也是掌印,代表着拥有权。日本人是及其讲究外表式所属权的。
我将行李自车后座内拖出,然后跟随着父亲与高佃伯伯。门口已站着一位端庄的中年妇女,灯光下,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不用说,这便是高佃夫人。
高佃伯伯向她夫人介绍了我。高佃夫人笑脸盈盈,说了一些日语。父亲说,“你高佃伯母说你长得很漂亮。
我用临时学习的日语说了声谢谢,然后低头红了脸,觉着不好意思。
高佃夫人主动帮我提走了我手中的箱子,且一手拉着我走进了屋。我感觉到了她温暖的手,似母亲一样。
到了高佃家,我才得知原来高佃伯伯生有四个儿女。除了在家排行老二的高佃新居,还有老大高佃朝山,今年24岁,目前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读研究生以及读小学四年的高佃胜男与小学二年级的高佃结衣。
胜男留着桃太郎的发式,结衣则留着小丸子的发式。两人都是从日本卡通里走出来的漫画人物。从我一进门,他们便十分热情。高佃夫人让他们称呼我为颜姐姐。结衣便吵着要唱歌给我听,胜男则拿出手工课上他自己制作的轮船给我看。两人都十分可爱。
难以想像恶魔高佃新居竟也是这个温馨家庭的成员之一。
高佃夫人准备了一桌的丰盛迎接餐,日本典型的持家女人。相比的母亲,自然要逊色很多。
三天过后,我便已大致熟悉新宿这附近一代的线路。父亲忙于同高佃伯伯交谈生意上面的事,经常出入公司。我亦不能整天呆在家中,因不会日语,便无法同高佃夫人交流。
我便选择独自出门溜达。坐新干线,逛街,十分闲暇。
我亦经常会打电话给易家洛,同他讲日本的一切,大至实事新闻,小至路边的一条狗。完全不亦乐乎。除了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日本的东京是个节奏很快的城市,走在路上,你很难定格某一个人的脸。他们几乎都是快速挪动着步伐,脸上神情千篇一律。一些职业女性的打扮令人感到舒适,即便天气很冷,他们依然能够穿着丝袜露出有形的小腿,穿上靓皮高跟鞋,像走T台一样在街上走着。个个像上过杂志封面的专业人士。这里亦有年轻个性一族,奇装异服,是主流时代里的一角。
的确,来一次东京,你便已学到什么是时尚。
那一刻,我似有些沉沦东京的“美色”。但却被突如其来的高佃新居所惊醒。
那是五天后的周末,我自秋叶原坐电车到了新宿站下车。在十字街口的便利店买了一些小东西后便往回走。结果远远地就见着一群穿着中山装,却一粒纽扣也不扣的高中生,几乎所有男生里面的衣服都是亮色系列,且长出了外面中山装一大截,有些甚至一半在里一半在外。这些人都留有奇特的发型,爆炸头,触电头,狮子卷,一些留有已遮住半只眼睛的刘海。头发分别被染成亚麻黄色,金色,红色,粉色,银色……有些竟戴着粉红色头箍。值得哑然的是十几个人里竟没有人是重复着装和发型的。
我站着直直发愣,这简直就是一场服装发布会。
人群渐渐向我这边走来,我甚至已经听到了从他们口中散过来一波接着一波,时而高调时而低调的日语。
我把所有人的脸都横扫了一遍,突然停在了一个银发的人身上。
这张脸似曾相识。像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
老天!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不会是高佃新居吧?——这个恶魔!
见对方也一直盯着自己,便立刻转身离开。
“颜清瞳。”有人唤我,十有八九就是高佃新居了。
我转过身去,他竟已到我咫尺。我一吓,后退了三分。果然是他。
昔日小男孩现已成了一名银发少年。但依旧似恶魔样,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时尚。衣冠不整,大冷天中山装里只穿一件受红色衬衫包裹着的花哨紫色图案的体恤,奇装异服,一只耳朵上竟冒闪着五六颗星星,自虐成瘾。我两只耳朵上连一颗也没有。他依然比我高出许多,我需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颜清瞳。”他又一次唤我,并且冲着我笑。他竟用中文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感到不寒而栗。莫非他将记得我一辈子?
“我先走了。”没理睬他,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只听见他说了几句日语,不懂。所以没有理会,一直往前走。走过去的时候,其他人主动让出了路来。
远远地听到后面嘘声一片,高佃新居,你又在打什么注意?
回到高佃家。高佃夫人做了芝士蛋糕放在了茶几上,我看着没有欲望动它。
此时有人按门铃,我一惊。是父亲同高佃伯伯回来了,我顿时又吐了一口气。我进了浴室淋浴。七点的时候,正式开饭。今天高佃夫人做了樱花寿司卷,放在印有花纹的盘子上,小巧精致。我一连吃了四个。正当我准备入口第五个时,突然一句“我回来了”,让我放下了筷子。
高佃新居回来了。我立刻站起身准备离席。却与朝这边走来的人撞了个正着。我抬头,大惊。
离刚才见面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高佃新居竟又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银发成了黑发,耳朵上的星星们已消失,中山装依然没扣纽扣,却替换了里面的衣服,一件纯白的毛衣。
“嗨。”他说。
我敷衍地对着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去客厅坐着。
没过几分钟,高佃新居出现在了我面前,且顺势坐到了我身旁。我瞪了他一眼,向旁边挪了挪。他望着我,突然笑了。
“你好吗?”他竟用中文问候我。
“谢谢,好得很。”我翻阅起杂志。“那个,你的头发经常染会不会得癌症呢?”我的嘴甚毒,亦没想过他能听懂中国话。
“原本不想染回来的,因为得知伯父来了才决定染回来的。”他还真懂。
我瞥了他一眼,自小就这样,喜欢在父亲面前装乖孩子,背地里就会欺凌弱小。
“虚伪。”
“要吃蛋糕么?”他似是听见却又装作听不见,只是指了指茶几上的蛋糕。
“谢谢,不用了,我刚吃饱。”
“那我吃了。”他伸手取了一块蛋糕便往嘴里送。
我望着他,见他兴高采烈,且抖动着一只腿。突然想起那年的事,我的皮鞋,我的发夹,我的……心中怒火直烧。
“巴嘎。”我喊道。
他这时转过头来望着我,一脸惊诧与疑惑。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高佃新居,趁五年后我们再一次相聚,让我来送你一份礼物吧!
我笑脸盈盈地抓住了高佃新居拿着蛋糕的手,突然朝着他的脸上糊了过去,像替他涂抹防晒霜似的,用力抹去,一只手不够,还加上另一只手,一块蛋糕不够,要多来点蛋糕。
几年下来的仇恨,今天一次性报完。我朝他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并且旋转了几次他的脸,他并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只是闷叫了几声。
大功告成,我的手才从高佃新居的脸上撤下来。我吐了一口气,望着正在擦拭脸上奶油的高佃新居,他居然大声笑了起来。
“轮到我了么?”
我见状立刻准备逃,却没有他来得动作快。我尖声大叫,他却已经把我按压在了身下。即而用他手上的奶油抹在了我的脸上。所谓以牙还牙,中国人的报仇方式,他也知道。
高佃夫人闻声跑来看,与高佃新居的姿势让我百口莫辩,且一身名誉扫地。
自此之后,便开始躲着高佃夫人,却同高佃新居日日接头,他亦似乎忘记自己还要上学。
“我已向学校请过假了。”他的话我不曾相信过。
进他的房间,才得知他竟在学习中文,阅读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书摆上了一大堆,我暗笑,莫非他连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会背了?
“清瞳。”
他突然唤我,竟如此温柔。
“嗄?”
“那次在十字路口,你可知我怎么认出你的么?”
我摇头。
“是你的眼睛。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我不禁一呆,高佃新居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清瞳,真是个好名字,它照映出了你的模样。”
“是谁教你这些煽情的话来着?”
“正是本人自己。”
“可你当初又是怎么回事?抢我的娃娃,踩我的皮鞋,扯我的头发……”
“笨蛋,我那是在表示友好。”
“笨蛋,蒙杜古马人表示友好还要砍你的头呢!”
“我试着引起你的注意,你都没感觉么?”
“我当然有感觉,就是痛恨你。”
“所以骂我鬼子?”
他竟记得五年前我的失态。
“狗急了也会跳墙。”
他突然大笑。“不许你拿这个作比喻,你是我心中的狄安娜。”
我正猜测高佃新居也许真能背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谁要做你的狄安娜!”我不再望他。伸手取手机来看。结果有一条信息,是易家洛发过来的。我跑出去打他的手机,易家络亦没有接我的电话。
“今天我们出去吃怎么样?”高佃新居跟着出来。
“去哪里?”
“加蕨。”
“哪里?”
“你只管跟着我走就对了。”
原来是个庙会。加蕨是东京周边的一个地方,许多人边走边逛,好不热闹。但我亦不喜欢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走动。觉得油腻,沾染到了我衣服上和头发上。
我未见得高兴。高佃新居买了章鱼丸子和铁板烧。我轻咬一口,满嘴油,没有欲望来第二口了。高佃新居似发现了我的不合宜。
“有些人只能住在城堡里。”他看着手里的章鱼丸子说道。
我知道他指桑骂槐。
嫌弃我?就别带我来这种地方,又没央求你。我瞪了他一眼。
没怎么进食,肚子开始鸣叫。见一家卖饭团的店铺,买了一只肉松饭团。
吃着却反胃,似呕吐状。蹲下身子。高佃新居心急如焚。
“要不要去医院?”
我挥了挥手,想立刻回去。
拦了计程车打道回府。一个晚上我胃里空空,且十分难受。
高佃新居,我又遭你陷害。
隔天中午的饭局,我便故意离高佃新居甚远。他却向父亲道:“以前去颜伯伯家里,最喜欢吃颜伯母做的红烧狮子头。”
难怪之前的发型同红烧狮子头一模一样,只除了颜色。我暗地里说着。
“那就下次来我们家的时候,让你颜伯母再给做。”父亲慈眉善目,对高佃新居真的是好。
“真是太感谢您了!”高佃新居又摆出了他日本人的姿态。
我白了他一眼。却恰巧让父亲瞧见。
父亲同高佃伯伯说道:“这两孩子天生就是一对小冤家。记得以前新居一来,清瞳便哭。”
“这冤结得可有点深了,不过能结成冤家也是缘分,希望老天爷可以赐予他们另一种缘分。”
高佃伯伯的话已经十分清晰明了。俩中年男人就在那里心照不宣地笑,他们相互碰杯,似在庆祝。
高佃夫人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却配合地望了我一眼,且对着我温柔地笑,我亦只好笑着回应,其实我很不自然,且面有难色。
高佃新居,我从没有喜欢过他。
对于日本人我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即便看到高佃伯伯,高佃夫人,还有胜男和结衣,心里是欢喜的,但亦有着心理隔阂。而对高佃新居,一直感到厌恶,之前如此,现虽稍显改观,但依然些许迷茫。
正当我抬头时,却看到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
吃过中饭后,父亲随同高佃伯伯去了工厂,高佃新居也外出了,只留下我和高佃夫人。我进屋看书,高佃夫人送来饮料和茶点。在日本的日子,这些都让我显胖。
我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下楼见父亲同高佃伯伯正在客厅里聊天。父亲见我,便问我是否饿了,我说没有,便向门口走去。结果没看到高佃新居的鞋子。他竟没有回来,或者回来后又出去了。
突然想起了中午某人的眼神。高佃新居,他真是性情古怪,谁敢愿意跟他有来往?
偏偏就有人愿意。高佃伯伯对我说高佃新居已回去学校。我信以为真,却不料某一天在新宿一家拉面馆见到了他。同一个全身粉色系列的女生在一起,自然还有他的一群狐朋狗友。一伙人吵得不得了,光是站在外面就能听见他们的吼声。他又染回他那银色的头发,穿长短不齐靓色的体恤,且耳朵亦戴上那五六颗星星,闪耀着,几回刺进了我的眼。
高佃新居看到了我却当作没有看到。
我瞪他数次,他却同旁边的女伴更为亲热,周围的人替他造势,似逢场作戏,但我亦不同他有任何关系。
我结完帐便拿包离开。不到三分钟,他便跟了出来且拦住了我的去路。
“光天化日想打劫么?我没钱。”
“那就劫色。”
他笑得坏死,却不如之前那般讨厌,说不上来的特别感觉。
我白了他一眼,径直往前走。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我不喜欢高佃新居,但想见到他。
易家洛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已经成功申请去英国留学。什么东西突然爆炸,我耳边嗡嗡作响。他扔炸弹给我,我亦不知道给谁,于是只能受伤。
一连几天,我随高佃新居外出。同他一起去便利店买啤酒,然后躲在公园里偷偷地喝,醉了,自他将我背回。我从天掉到了地上,天女变损女。
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忘记了历史教科书,也忘记了易家洛。原来可以很轻松很开心。
“高佃新居。”我第一次唤他的名。
“嗯?”
“你是外星人。”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
“原来如此。”
那刻想起了易家洛便突然想哭,但亦不能对着高佃新居哭。我别过头去,将头发遮住侧脸。
高佃新居突然扯我起来,我想起小时候他扯我辫子,那么得痛。现在却是临空而荡,他手臂有力,将我拉着走,什么都不想,不害怕,反而心定。
“背我吧。”
高佃新居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背对着我蹲下身去。“上来吧。”
我眼泪当即掉了下来,不是为了易家洛,不是伤心,但却不知为何。我立即擦去了眼泪然后将手环在了高佃新居的脖间。
高佃新居背我去了海边。风很大,将头发吹乱了亦散了,却感觉不到寒冷。空气里有着暖意,一种浑厚气息,夹杂在空气里且与其介质十分匹配。
路过一排长石座,他将我放了下来,突然一丝寒意涌来。
“这里是我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
“逃课可不好。”
他的手突然间划过了我的发丝,我本能地闪了一下。他速度更快,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我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贴上了他。
我低头不语,空气仿佛凝滞了很久。刹那抬头,一双眼熠熠生辉。
“罗嗦。”他笑。
我拨开他的手,侧身对着他。
“你怎么老是游手好闲的?”
“没有,我正在努力学习,学习中文。”
“同那个粉红女郎怎么样了?”
“什么粉红女郎?”
“你的女朋友。”
“自你来这边后,我就没有女朋友了。”
“那,那群和你一样物以类聚的人呢?”
他还未学习到“物以类聚”这个成语,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解释,他亦没有要求。
“去替我买个冰激凌吧!”我说。
“这么冷的天你要这个?”
“你买不买?”
“等我一下吧。”
高佃新居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却还是转身去买了。我应该暗喜,终于控制了高佃新居。
我呼吸了一下海的空气,日本海的味道果然很不一样。海水嬉戏顽皮,卷着浪花跳舞,却又十分柔和地覆过来,爱抚它的临下物。
我闭上了眼睛,享受。却突然被一只手用棉织的东西从后面蒙住了嘴巴。我挣扎,想要叫喊,却无声无息,海浪突然宁静下来,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昏厥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过一天一夜,我正躺在了一张洁白色的床上。这是医院。且周围一切安静。
我起身,下半身却有些刺痛。我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眼泪当即掉了下来。
高佃新居突然出现。我视线模糊地抬头,只见他满脸伤痕,右手更是裹着厚厚的纱布。
“对不起,那个,是裕子找的人……”
“你的女朋友?”
“对不起,因为我的关系。”
“为什么是我?”
“清瞳。”
“就是你这么叫我才害得我如此下场。”
高佃新居愣在了那里。
“原来如此。”
他转身离去。
“你也一定和其他男人有交往吧,所以那个,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我大惊,亦听见心裂开的声音。
“再见,颜清瞳。”
高佃新居心平气和地离开。我垂下头来,泪水已经浸湿了一片床单。
我拿出手机想要联络易家洛,想听他的声音。结果那边传来一阵盲音。一肚子苦水,只能自己咽下。
我自医院回到高佃家,一天一夜,没有向父亲作任何解释,只是哀求他想早早回国。父亲答应,我们便于月底回去。这一趟日本之行,提前结束了半个月。若不是高佃新居,我可以再留下来。只是,这次的伤害让我不得不离开。
一直到离开日本,我都未见到高佃新居。其实不见更好,见了更加生恨,我怕控制不住自己像疯狗一样扑过去咬人。
我对日本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对高佃新居更是厌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