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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栀子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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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栀子花开
神龙四年的春末,阳光犹如温柔的母亲,细细地爱抚着京都临安的每一寸土地。
新蕾的芬芳。
大宫之中,原本沉闷的空气被一下子打开,又一下子压抑。谁也猜不到老天爷将如何安排或已是如何安排。
这日里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
御花园中,昆仑池畔大片的栀子花树,熏染得全是那淡淡的清香。绿洲之中点点白花,若繁星灿灿,俏丽相接。自皇帝登基以来,每年的四月初一被定为栀子花仙生日,宫人们这日里有大半的假期。那些年轻的女子们在栀子花丛间穿梭嬉闹。这些年来宫规渐弛,全拜那好人自由的陛下所赐。
我微微吃惊,怎么自己也想到自己了呢?
小鱼轻轻地将轻纱盖着的一大盘栀子花放在我的御案之上,见我在阅览奏折,旁边又有女官侍候,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要是平日她定叽叽喳喳地和我说起了外面的热闹,但这丫头做事一向有分寸。我沐浴在那淡淡的清香之间,顿时颓然。
虽说还是春季,可却渐渐炎热起来。身旁宫女打着凉扇,我方才侧眸看那栀子花的时候,也见那宫女额头汗津津,却又不敢伸手抹去。身旁的才人从奏匣里一本一本地取出大臣的奏牍,再将我已批阅完毕的那一些放入奏盒,如此整理一番又一番,不惜劳累。现下已是午后,最好困的时候。
我摆摆手让那劳累了许久的宫女退下,那宫女应声下去了。
廖才人在我书房中行事已久,凡事都是熟悉的。我拿起她放在第一位的奏牍,入目便是那清秀飘逸的字体。我只瞥了一眼,润了一口冰水,递了奏牍予廖才人。问她:“你读来于我听听吧,此番上官又是弹颏何人?”想来她是愿意答的。
敞领裹肩的御袍迤逦而下,暗纹景龙的下摆被甩在身前,覆盖住我□□的脚踝。外绸衣因常时坐着,起了褶皱,我掖平了那皱纹,细细地听廖才人读折。她读完,我缓缓阖目。命人放下桌案前的竹帘,顿时殿内阴暗了许多。
继而我微微地笑,心中有了定数。常乐常喜垂首立在珠帘两旁,我一挥手,叫了常喜:“常喜,你去请上官先生进来罢。”
我淡淡地瞥了一眼廖才人:“才人姐姐,你若有什么物品要递于上官先生,此刻便去取吧。”
廖明艳脸一红:“是,陛下。”。
她敛步退了下去。明艳与上官素来交好,此时明艳将上官先生的折子放在第一个位置,定然是先生事先交代好了的。照折子上说的事情,此刻上官先生一定早早地在太极殿外被侍卫拦下了。
少瞬,一身白袍的他在珠帘外若隐若现。定然是连宦官们的阻挡都已然不顾了,如此悄无声息。他隔着帘子行了礼,我抬眸对上他清澈而明净的眼睛。俊逸却早已熟悉地面孔此时透露出焦虑的讯息。
“上官先生一向稳重,怎么今日如此?”我挑眉,倏地站起来,却不因冲动。缓缓走到帘前,看着清晰的他。两旁应景退下。我的手触上那竹帘,竹帘因我的触碰而缓缓摇曳,他的面孔在我眼前似乎也在若隐若现。
他行了礼之后不急不躁,这倒是他一贯的做派。只他皱了皱眉头:“清酆从前虽教陛下遇事沉静和缓,可陛下现在却太过于平静了。”我一笑,是因为方才我看到的那个东西,还是……那个人。
我轻轻一笑,勾起唇:“是么?先生。”
我转回案旁取出方才在奏折里看到的那个东西,从珠帘的缝隙中递过那薄薄的一片纸。上面盖着西齐大将皇甫宜的款印,寥寥几言全写在那款印之中。
上官先生略略瞟了几眼,便道:“陛下,如此也极好。”
我定了定神,道:“朕也知道朝中近来对出兵与按兵讨论极激,先生怎么会卷入其中的呢?”
我冷冷笑了笑,望向那张血红色的纸片。东西二齐相争,则北乱。而我唐国力如今却无力坐收渔翁之利,只得支持其中一方。而朝中清楚地知晓,支持其中任何一方都有可能为人刀俎。
而北乱,则西夏定乘虚而入。皇甫宜与我暗结盟约,牵制西夏,拖延时日供两齐前战。若西齐胜,则我南唐大功。若东齐胜,我唐只为牵制西夏,则不定相恨。
“如今,先生心安了罢?”
“自是。”他笑。他心里其实是不安的吧,这薄薄的一片纸,能说明的不过是一件不得确信的事情。而皇甫宜的亲笔居然能够夹在本朝大臣的奏牍之中,实在令人思量。不过这短短一笺倒是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他斜睨了一眼脚下,顿时笑意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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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惠夫人请您用茶。”命人传了那求见的惠夫人司女,却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我了然,定然是惠夫人又要讲故事给我听了。
小鱼听到惠夫人却定了定神,止住了与我批折后的嬉笑。
惠夫人,她一向是知道的罢。
我看了一眼桌上那清香依旧的栀子花,问:“小鱼,这花你还命人留着吗?”
“嗯,陛下。方才去采的时候命宫殿监的人收着了。”她笑笑,素日她虽贪玩,却是一个行事极为稳重的。
“你去挑一些,朕带过去给惠夫人。”我一笑。理了理前襟,转身披上夹在衣冠架上的外袍。
她掀开那温纱,里面是我当熏香用的栀子花。“呐,陛下。这花都焉了,恐怕那儿的也没有了。”我一愣,望向盆中,的确那些原本雪白的栀子花才两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微微泛黄了。虽说小鱼夸大其词说“焉了”,可如此的颜色也是拿不出手的。
“小鱼姑娘,你方才不是说命人冰着些吗?怎么这会儿就没了。”常乐诺诺地开口。我一愣,用冰。
“哎呀!陛下,小鱼忘了。”她甜甜一笑,我却没有笑意,她知趣地住了口。
“这才四月初,宫里面就这也用冰那也用冰的。”我淡淡地。护城河的冰冬日里采下来,放在冰窖之中供应宫廷,这才四月,就如此消耗之大,我日里已经喝过冰糖水,午膳上最后一道甜点就是冰碗子。而宫内六七月里殿内都是要放冰的,今年的天虽热得出奇,可也不是这么个耗法,耗到六七月的时候冰用尽才叫苦。
殿里都地下了头,几日来自己难免有些浮躁,我定了定心:“朕无心责怪你们,罢了。明日传旨下去,四月里的耗用都定定下来,让宫殿监统计的数目报上,所需就教内务府从各殿主子的月例里头扣。朕这儿除大臣们的凉饮之外一律不准用冰,就如此。”
“是。”
到溯阳殿的时候惠夫人正坐着沏茶,见我入内,她抬眸:“陛下来了,请坐罢。”深沉的轮廓,黯然的肤色。岁月已在她不年轻的面孔上蔓延起了沟壑,双鬓日益斑白,儿时宫中,父皇最敬重的妃子就是她。母后病危之时,到崩逝之后我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虽说我与她是较为亲近的,可她在我小时待我严厉,我也不敢与其冒犯。
“嗯,夫人。”我应了一声,坐在了她对过。她静静地沏茶,那茶道的姿势多年不变,稳重而淡然。她身上穿着曲裾襦裙,深沉的紫色,外面套了乌黑的轻纱。盘成朝天髻的发丝之上,却没有什么物件缀饰。
久久。
“嵘安。”她轻轻唤了我一声,我愣住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我微微一笑:“怎么夫人今日不给朕讲故事了?”
她叹了口气,道:“你父皇驾崩时曾经给了一个东西,让我在你及笄的时候还给你。”她笑笑,递给我一个楠木盒。
多年帝王,练就的是沉着的本性。我摩挲了一下那楠木盒子上面繁复的龙纹雕饰,就转身递给身后的小鱼。
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就看着我。我见外面夕阳西下,笑道:“夫人,你这茶喝的朕都快要用晚膳了。”她淡淡一笑:“从前陛下未登基时候很少用晚膳。”我想了想,觉得是。从前没有用晚膳的习惯,但是登基之后频频要召人陪膳,慢慢也就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
“如今可不比以往。”以往我都是叫您姨娘的。
她笑笑:“是呀,陛下。陛下大了。”她斜睨着我笑了笑,脸上暗藏着什么。
“哦……”我俩相视笑,只是她的脸上多了谦卑。
这日,我没有传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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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盒子被小鱼搁置在我床头。方才睡下,阁外灯火通明。
那盒子久久泛着光芒,吸引我没有了睡意。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着阁外灯火,打开那盒子。里面是雪白的栀子花,混合着楠木独有的想起久久不散其香。雪白的……兴许是在楠木盒中才会不败吧。拂开那些白色的花朵,一把匕首赫然出现在眼前。
接着,泪水滚落。
年方而立的父亲正是手执着这把匕首第一次与我论天下,那时我才十岁整。“远观天下,独步棋局。”他面带英气地俯瞰京都,城门上的微风吹拂着他帽緌,我被厚厚的刘海迷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上:“太宗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为天下,先民后君。”我奶声奶气地说,自己现下向来也很可笑。
父亲蹲下身体靠近我,拨开我的刘海,将我抱在城楼上,只说了一句:“无君则不为天下。”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父亲就把这把匕首送给了我。上面镌刻着:嵘安公主李珑。那是父亲的手笔,后来上官先生在匕刃上刻了:“王者自天下,独步傲九州。”
我那时还小,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充斥着悲哀。我虽然小,可是已经懂事。上官先生逗着我问要刻什么字,我没有说,他便刻了这个上去。他一刻我就来劲了,要让他刻上我的小名:桃叶。
可是他说,这东西今后不定会传世,刻上这小名太过于不庄重了。我想也是,说不定会传世,给子孙看到了自己的小名多不好,虽然我是喜欢这个母亲定的名字的。
想到这里,我含着泪笑出来。
虽然受过苦,但是父亲在世时我都是幸福的,他给了我许多东西。南唐帝王传世的龙纹玉佩,他顺手挂在了我脖子里,皇祖孝钦女帝挂在御书房的八幅菡萏图,他都逐个赏赐给了我,他说:“此等物件给珑儿也不算吃亏。”那些东西我都很好的保存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父亲在母亲病危的时候曾经承诺过母亲,不立皇后,传位于我。那时候童稚的自己还只有八岁。
至于父亲为何会传位给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那便要长说了。
我还有一个庶出的哥哥,他就是惠夫人的儿子,比我大两岁。
父亲病榻前,他已经岌岌可危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时候的他就是被明黄色的绫罗包裹起来的,滑稽得可笑。
“桃叶,你的匕首呢。”他每一个发音都很艰难,但是当时虽然小,也是懂事的,马上拿出那把镌刻着我的名字的匕首拿了出来。他微微地笑了笑,笑容僵硬。
颤颤巍巍而枯槁的食指缓缓指出,指向我身旁皇兄甫翼跪着的地方,说:“杀了他。”我瞪大眼睛望了一眼身旁的皇兄,皇兄到底是大了两岁,沉静许多,垂首阖目。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匕首。父亲用最后的力气笑了笑:“独步傲九州——自是要沾人鲜血的,珑儿,你的资质还不够。”我睁大眼睛,难道资质就是手足相残吗?我不再说话。
上官先生朝父亲一拜:“皇上,此事也不是一定要以这种方式解决的。”上官先生一袭白袍,后来父亲撒手归天他也没有换衣。我等被父皇叫出去,殿内就只上官先生与惠夫人陪这父皇。我坐在大殿的丹壁下,下面跪着闻讯而来的大臣们。
那被我掷在地上的匕首从此就走出了我的眼线。
再后来就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皇子甫翼欲逆,圣上逐之余姚。现在我那位皇兄,三年的时候娶妻,晋为河间王。此事之后,我大唐之王,不问政事,不参地方执政,无军权,只享封邑、尊号。那“逆反”只是皇兄为我作的一场秀而已,若不如此,先帝有子,为何以女帝登基。此来名正言顺。
为了父亲的遗愿,为了登基,皇家的人付出了多少鲜血是数也数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