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武宁秋

6、（五）

　　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但是脸色已经开始微微泛白，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口完全被染成了淡金色——一路前行的地上，落下一道常常的淡金色轨迹。“那、那是你的血？”

　　“我没事……”他淡淡地说，然而迈开的步子不打听使唤地打着颤，我当下再舞犹疑，一把拖起他朝医院外跑去。

　　“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引起司机一阵阵地回头，终于司机大叔忍无可忍地说，“只见过你们这样去医院的，没见过你们这样从医院跑出来的……有病就要看医生啊！”

　　我惨败着脸露出一个微笑，“谢谢……”

　　那司机闻言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我急忙催促，“能不能在快一点？麻烦您再快一点！”

　　他透过后视镜往后看，只见杨雨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倒也想早点摆脱了这病痨，当下加足马力朝水果店开去。

　　幸运的是市立医院离水果店并不算远，车行十多分钟后我终于看见了那光秃秃地标志性招牌，我连忙付了钱，拖着杨雨小跑地朝店门口奔去。我只感觉到杨雨的生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失，我从来没有想过青鸾会不会死这种问题，但是他脸上只有死人才有的灰白色让我不得不胆战心惊。

　　几乎是将他拖到了店里，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自己一直最为熟悉的药水格，只是这一刻的紧张和焦虑竟然让我打翻了一瓶又一瓶，愣是找不到那最为常用的止血药水。

　　“不、不用了……”即使虚弱成这个样子，他还是想挣开我，可惜他绵软的手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力的作用。

　　“干嘛？不用我你怎么办，让我看着你死在我店里砸我招牌啊？”我也不爽了，我好心救你，急得跟什么似的，你不但不积极配合还想一把推开我？这什么态度？

　　谁知他真的态度比我想象的更糟，只见他几乎是爬着向门口去，一边喘息还一边说：“你放心……我死是我的事，绝不会连累你……”说着他的身体也到了极限，扑咚一声栽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还逞强，我撇撇嘴，虽然极不情愿，但招牌还是要保的——于是我拖着他，缓缓地放置到了后院的平地上，像个医生一样忙碌了起来：止血、包扎、补血、促进愈合……

　　所有我能想到和我能找到的药水我都用过了，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守着他醒来了。

　　青鸾毕竟与普通的妖物不一样，它是神级的东西，我的这些专门配置给低等神仙和妖怪的药水也不知放在他身上能有多大作用。我闭了闭眼，稍稍地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也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时间在我看守中一点一滴地过去，或许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被我撞伤的张毓芬，又或许我应该回家去照看一下小杨晴，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我却怎么也移不开步子了，总之，性命是更重要一点的吧？还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视作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了？

　　白昼和黑夜进行了多少个交替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后来他醒了，我正在愉悦地做着我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春秋大梦，忽然一个锤头把我惊了个半死，大呼小叫半天后，才迷迷糊糊看见他虚弱苍白的脸和嘴角戏谑的笑。

　　可恨的我竟然一点也没责怪他，反而惊喜地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好了好了……”他不停地拍着我的背，想制止我的哭泣，“干嘛哭的这么伤心？是不是觉得我醒来又要继续讹你了所以很委屈？……大不了事成后我多给你点钱……”

　　哭到这里，我才发觉我的喜极而泣根本没有意义，眼前这个人分明不懂得人间冷暖、友谊之情嘛，气死我。

　　于是我停止了哭，唰啦一下站起来，“扑通”一声又倒回了原位，才发现我在他身边守了这几天，脚已经完全麻痹了。

　　他连忙用右手挽着我，十分认真地说：“你是不是先天性小脑损伤，所以总站不稳？”

　　我简直就被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气呼呼地说：“没错我就是小脑损伤，而且还大脑进水，才会为了守你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跪到脚都麻痹来换你一顿骂！”

　　他闻言倒真的没有再笑了，也没有说话，气氛一刹那之间异常尴尬，我连忙清清嗓子，“反正我也不求你什么，只盼快点解决了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鬼事好落个清静……”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轻轻地揽住我，硬生生地把我后半句话憋了回去，他的嗓音第一次的不是玩世不恭，而是安静的温存，“……其实我都知道……你做的一切，谢谢你。”

　　本来我的反应应该是一把将他推开然后煽他一巴掌然后大喊“色狼”，可是被他抱着的时候，我的母性情怀总是被恰到好处的激起，让怎么都说不出一句狠话。

　　杨雨很瘦，身体很冷，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很缓慢、很缓慢地说：“这些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和别人说过，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别人分享——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这是把你作为朋友的最起码的尊重……而且，一千年了……我也很累了……”

　　他的语气让我感觉到我势必要听一个很久远而漫长的故事，一千年……终人之所能，也是无法活到一千岁的，就连这短暂的百年我都嫌它太长，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经过千年这么久的时光之后，还依然深深地刻在杨雨的心里。

　　“千年以前，我只是一只简单而无趣地活在上界的青鸾，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把我带大的……”

　　他的名字叫做扬羽，生来就拥有普通青鸾所没有的傲人身姿，连歌喉也比那些鸾鸟更加出色，所有听过他歌唱的鸾鸟都会自惭形秽。出于这两点原因，他在族中是一个倍受宠爱和被寄予了无数希望的孩子，族长甚至计划着将来将整个青鸾一族交付到他的手中，所有人都相信他必能有所作为，也许会成长为青鸾一族几万年来最美丽的神话。

　　他越长越出众，歌喉也日渐成熟，许多神仙为了聆听他的歌声而专程前来，连一向视青鸾为劲敌的凤族，也有年轻一辈的孩子偷偷溜出来只为听他一曲歌唱。

　　因为所有人的众星捧月，他越来越高傲，也越来越厌倦，开始四处流连，遍走于三界之间，不愿意回到神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青鸾一族的感情越来越疏远，常常做出一些族中认为十分离经叛道的事情。

　　那时候他只有一百岁，对于两百岁才成年的青鸾一族来说，他不过是个任性而放纵的少年。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总是在母亲和族人的庇护下被谅解……可也是这份过度的宠爱，让他迷失了自我，做出来了后来无法挽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