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久》清雨Aphasic

10、花火

　　“你是不是又有事情瞒着我？”
　　许慎之奋笔疾书列化学方程式，头也不抬，撂下一句。
　　陆睿迟支支吾吾，欲说不说，只见他在手机上不停地敲敲点点。
　　飞快刷完一张卷子，许慎之又拿出一张作业卷子，飞快地填上班级姓名。
　　陆睿迟思考许久，思来想去，迟早要说的事情，还是现在就告诉他们。
　　“左一，上次程濛说的那件事，我准备和林晔颖试试，反正我对她也没什么讨厌的地方……”
　　“草，能不能别喊我左一。”姓名一栏赫然写了个“左”字，极其潦草。
　　许慎之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高中谈个恋爱不也就那么回事，只不过比普通同学更近点，林晔颖说喜欢我，我也没感觉怎么排斥，那就试试吧。”
　　“得，又一个背叛组织的，FITA该解散了。”许慎之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手上却暗暗用力，把那个写错的字划掉。

　　如果要在五个人中间挑选出一个和“书呆子”这个词最符合的人出来，只能是许慎之。话少，能说两个字的时候绝对不会说三个，甚至连聊天打字他都懒得多说，朋友圈里的内容更是屈指可数，偶尔会分享几首特别喜欢的欧美新曲，没了。
　　曾经有一次，许慎之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幼儿园时期的合影，有人评论，问他：你是哪个？他想都没想，回了句：左一，再后来这梗就过不去了。
　　他喜欢安静，所有科目里尤其喜欢化学，每天剩余的学习时间总会比别人多做些化学题目。许慎之的爸爸是省中的校董，从初中开始就总有些闲言碎语说他不用学也能上省中尖子班，以后上大学也能走捷径。
　　许慎之知道，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努力，才能打破这些谣言。
　　他理解不了程濛这种等不及在初中就谈了对象的人，谈恋爱就算不影响成绩，不会浪费时间精力么，所以，他更喜欢和舒遇夏亦宁一起相处，但他们俩是发小，有什么事舒遇总是优先拉着夏亦宁两个人去，比如自习或者周末约着吃饭，陆睿迟也是落单的那个，刚好结伴。
　　以后他多数时间又得独自一人了，说不上伤心，有点不太喜欢倒是真的。
　　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大家纷纷迈进17岁大关，许慎之隐隐有些不安。

　　晚上回了家陆睿迟就在小群里公开了。

　　不晚：@全体成员我和林晔颖在一块了
　　Silence：/擦汗

　　舒遇和夏亦宁也刚回家，十几分钟后才看到消息。

　　Xia：谁？
　　遇苏：宁玥那个同学？
　　遇苏：不会吧，这也行？
　　遇苏：这才认识几天啊。
　　不晚：没什么吧，就是试试，不用在大群提这个事了，程濛知道。
　　Xia：……

　　除了陆睿迟本人，另外三人都不看好这件事。
　　手机息屏，夏亦宁靠在椅背上，细细捋着这半年发生的所有事，说不羡慕程濛和陆睿迟是假的，虽然早恋多数坚持不久，起码能在最好的年纪体会最单纯的感情，不用在乎经济和家庭。而他对于“喜欢”，连说都不敢说出口。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过年是最放松自在的，因为这几天里，父母是绝对不会催促孩子学习的，家里大多会准备丰富的年货，孩子们可以吃吃喝喝逍遥好几日。
　　可夏亦宁的家，是个例外。
　　在这个年纪，逢年过节跟随父母走亲访友时，各家各户最频繁的聊天内容无非都是“孩子”，不可避免的又要提到学习成绩。
　　夏亦宁自己倒是不尴尬，毕竟成绩是他自己“作伪”的成果，但是夏怀远他们并不知道。一面继续向所有亲朋伪造两人夫妻恩爱和睦的景象，一面在聊起孩子的时候给夏亦宁脸色。

　　呵，一起骂他的时候倒是夫妻同心，夏亦宁之前对此无感，现在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大概他也是遗传到夏怀远这一点了吧……虚伪、利己。

　　大年三十晚七点半。
　　同往常一样，夏亦宁满怀期待等着手机铃声响起。
　　每年年三十晚上跨年倒计时的时候，他都会收到舒遇的电话。最开始两人年纪还小，舒遇会用爸爸的手机打夏亦宁家的座机，两个半大的孩子吃完晚饭就通过这小小的听筒聊起天，谈天说地，越说越离谱，最后舒遇的爸爸笑着打断他，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小朋友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人才依依不舍的结束。
　　后来长大了，有自己的手机了。他们有时会直接连语音，带着耳机挂一夜。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能看见手机屏幕照射微弱的光线。父母坐在客厅里，开着过高的音量收看春晚，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电视里主持人抑扬顿挫的报着新年祝词的声音和节目BGM扰的夏亦宁恨意更甚。
　　舒遇每年都会在年三十晚上跨年倒计时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新年前后，没有出门的自由时间，夏亦宁每晚一个人的时候都会给舒遇发消息。
　　他一直很好奇，这时间家家户户都在享受团圆时刻，吃着年夜饭。长辈在场，晚辈是不能长时间拿着手机玩的。很少有家庭会像他们家这样，更少有人会像他这样。可每次他发消息给舒遇，后者基本都是秒回。

　　Xia：舒舒
　　Xia：新年快乐，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遇苏：我算是发现了，每年那么多人发祝福短信，只有你的一定不是群发。
　　答案其实很明显，但夏亦宁还是忍不住问。
　　Xia：你怎么知道？
　　遇苏：我就是知道。

　　其实我每年只会给你一个人发祝福短信啊，夏亦宁在心里说。

　　他懒得一条一条给别人发，12点准点会在朋友圈发一条公共消息（所有朋友都能看见）。其他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比如许慎之之类，等他们发消息来了，夏亦宁才会回赠祝福。

　　Xia：你没有在吃年夜饭么，怎么回我消息速度这么快？
　　遇苏：吃个饭而已，不妨碍回你消息的。
　　舒遇能体会到夏亦宁今年和父母之间关系有多紧张。
　　遇苏：我说过我会陪着你，除了我睡着的时候啊，其他时间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你的舒遇随叫随到

　　五分钟前还愁眉不展的夏亦宁，看到舒遇的回复后还是没忍住，笑了。
　　你的。如果真是他的就好了。

　　那年烟花还没有禁放。夏亦宁永远记得，似乎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起身踱步至阳台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他一手扶着玻璃窗，一手握着手机，窗外绚烂的烟火升空，散开，碎散的火花倒映在他眼里，耳边是舒遇清澈的嗓音，一齐在他的心头炸裂。

　　舒遇的家离这不远，他们此刻看到的恰好是同一片风景。
　　12点整前后，炮竹声突然密集，听筒内外鞭炮声都响的厉害，一时间所有人的听觉都经历了一次“短暂失灵”。
　　夏亦宁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将手机稍稍远离自己，轻唤了一声“舒遇”，又用小到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舒遇。
　　……

　　“亦宁，你说什么？刚刚炮竹声音太吵了我没听清。”
　　“刚才？没什么。”

　　……

　　互道晚安，挂掉电话，夏亦宁离开阳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上博客。
　　今天的更新同往常不同，不是那些旁人看来很丧的句子。

　　Xia616.
　　「你是我生命里最灿烂的际遇。」

　　年后没几天便又到了开学的日子，先前期末考试的分数也出来了。这回父母没有再问夏亦宁成绩如何，跳过谩骂的环节直接继续冷暴力。
　　舒遇再问起夏亦宁家里的情况时，他已经可以很淡定的用一句“呵呵”以蔽之了。
　　上半年的节日很少。四月初的清明，舒遇说毕业挺久了，便和夏亦宁说想回初中看一看。程濛铁定没时间，舒遇也不想喊女生一起，就在小群问了一声，许和陆也表示ok。
　　两人像过去那样，一起骑车，冒着细密的小雨到了N中。
　　春天的雨阴柔而缠绵，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能下很久。在校门口，四人汇合准备一起进去，保安室的叔叔还记得他们几个，做完登记就放他们进去了。
　　“听说大黄带完我们又空降去接了个初三的班，她可真是忙不够啊。”陆睿迟嚼着口香糖，吐槽起初中班主任来一茬一茬不带停的，“学弟学妹们实惨……”

　　说到班主任，夏亦宁回想起中考后出分返校的那天。

　　他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父母前脚进了黄晓雅的办公室，转身就把他拦在外面不让他进去，说是要和黄老师单独聊聊。
　　办公室门的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被布帘遮住的窗户也忘了关。隔着两步远，夏亦宁依稀能听见里面的谈话声。
　　“黄老师，夏亦宁他中考前的模拟考有退步的情况么，学校方为什么没有通知家长这个情况？好让我们提前给孩子做功课啊。”夏怀远这话乍一听是在表现为人父母因为儿子成绩不理想而可惜，实则是在推脱责任怪罪学校和老师。
　　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夏亦宁后背一阵恶寒。
　　“夏亦宁成绩一直很突出，也很稳定，这次中考的失利是我们这些老师也万万没能想到的。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全班同学都很努力的时候，他往往比别人更用功。他那几个好朋友，就是舒遇和许慎之他们几个，每次活动课去操场打球放松的时候，你们家孩子经常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自习，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黄晓雅认为，学生一两次偶然的失手是人之常态，这次说到底不过是中考而已，若是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误就给孩子那么大压力，往后还有那么多次考试，学生的心灵一旦受到打击，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成绩一直很正常，中考怎么会突然降了这么多？”夏怀远越说越急，对黄晓雅说话的语气也不好了。
　　“这种情况做家长的应该给予孩子更多的鼓励不是吗？夏亦宁爸爸，离高考还有三年呢，中考不过是一道小坎而已，不要对孩子过分苛责……”

　　……

　　后来的结果就是，夏亦宁的爸妈并没有把黄老师所言当回事，但是夏亦宁自从那次偷听到黄晓雅的话之后，对这个向来严肃，不近人情的班主任有了全新的认知。

　　陆睿迟没完没了的吐槽了半天，夏亦宁已是潜进记忆的海水里游了一遭，都还没听他说完。

　　“她不就话多了点，长得凶了点，烦人了点，作业布置多了点儿么，别的方面不是都挺好的吗。”许慎之附和。
　　“去掉这些，还能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吗？”陆睿迟反问，“欸，不对啊，左一，你这骂人水平有显著提升啊。”
　　如果不是打心底对一位老师印象深刻又爱又恨，也不会有学生在毕业后再度提起这些，四人心照不宣，继而相视一笑，对恩师的想念都化在其中了。
　　一路走走聊聊，不一会就到了初三8班的教室门口。

　　N中是几年前重建改名的私立中学，前身是市五中，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学校环境都远超全市其他初中。在这里，夏亦宁和舒遇做了三年同桌，学习上共同进步，生活上也更为亲密，以至于在夏亦宁的心里滋生出了本不该有的情感。
　　进了教室，几人轻车熟路的走到自己以前的座位位置坐下。
　　许慎之和陆睿迟是前后桌，两人坐下没多久就闲不住又打闹起来。
　　“我应该带着水笔出来在你背后画两笔！”陆睿迟被许慎之追着，大喊道。
　　“初中三年你给我背后贴的纸条也不少吧，爸爸还没找你算账呢，别跑。”
　　“你先追上我再说！”说罢，陆睿迟一脚急刹车调转方向抛出了教室，往楼下冲，大概是想跑去操场。许慎之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教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大概是这半年窜了不少个子，初中课桌的高度已经容不下舒遇的长腿了，坐着很别扭，于是他想放松一下四肢。舒展开双臂和双腿，右手搁在夏亦宁座位的椅背上。
　　舒遇的手臂距离夏亦宁的后背其实还有十几公分的距离，但夏亦宁总有种自己被搂着的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
　　夏亦宁双手撑住课桌猛地站起来想走，舒遇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动，歪了一下，重心不稳，情急之下抓住了夏亦宁的手腕才坐正，这一拉，夏亦宁愣在原地，停住了脚。
　　课椅受反作用力往后飘了一步多远在静谧的教室里发出“呲——”的一声。
　　舒遇抬头仰视一脸惊慌的夏亦宁，满脸写着迷惑。
　　“我想去看看他们俩跑哪去了。”夏亦宁急忙开口，试图缓解这一瞬间的尴尬。
　　“没事，不急。”舒遇拦住夏亦宁，说：“他俩不是在操场就是在紫藤花长廊，待会再去。”
　　他也跟着站起身。舒遇视线转到教室前面，他小跑着走上讲台，取出一支粉笔，露出八颗牙朝着夏亦宁一笑，而后转身在黑板上写道：

　　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把粉笔丢在黑板下的挡灰板上，舒遇回过头，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眨了眨眼，对夏亦宁说：“关于学习和努力的话你我之间不需要多提。我只想对你说，珍惜现在，我们每日互相陪伴的每一刻。亦宁，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千万不要选择一个人承受，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舒遇：“我除了学习时间，剩下的一切自由可支配的时间，永远优先听你安排。亦宁，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你想做什么事，我陪你去做，只要你需要我。”

　　末了又加一句：“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小姑娘似的，也可能是因为被你爸妈惯坏了，始终都长不大，总是强调什么‘永远的好朋友’，‘永远在一起’之类的，你就没发现这些都是小孩子才喜欢说的吗。”夏亦宁听舒遇说了那么多终于忍不住回应道。

　　“但我懂你的意思，舒遇，有时候，我的行为完全是因为条件反射，我不是故意想躲开你，还是很对不起，希望你能理解，也原谅我。因为我心里想的和你是一样的。”他又说。
　　烦恼的事情啊，管它呢，或许在今后的某天，大家迫不得已分道扬镳，当下的岁月静好何不据为己有？
　　夏亦宁很清楚自己的贪婪与自私，但他不会为此而感到自责。如果说他的人生注定是不圆满的，比如他有着失职的父母，又比如他小时候受到过欺凌、排挤，那么此刻这二三好友主动赠与他的一切友情与善意，他必然照单全收。

　　少年们的人生之旅初行十七载，却已得到此生最珍贵的种子，用此后的时光灌溉，以互相间的友谊滋养，收获一朵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