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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惴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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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谷的老规矩,在冬天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宗门大比。不论内外门,有能力者皆可参加。内门弟子可以借此高升,外门弟子也可趁机挤入内门。因此,每年临近大比时,弟子们都发奋用功,时刻紧绷着神经,丝毫不敢松懈。
这年亦是如此。尽管掌门更替又刮起一阵腥风血雨——一些资历较深的元老突然站出来,说当年老谷主去得有蹊跷,话里话外都暗示蒋修这谷主之位来历不正,民间也开始沸沸扬扬地传起了蒋修弑兄辱嫂,虐待遗孤的流言。蒋修的手下一开始还在努力压制流言,后来发现,在舆论面前,他们的力量微不足道,况且这其中一定有人推波助澜,除却极少数忠心耿耿的下属,其他人也见过蒋修的残暴,也见过他责罚的狠厉,心想与其死扛下去,螳臂当车,还不如趁早弃暗投明;而那些其他的人也对蒋修十二年前所作所为略有耳闻,既不愿助纣为虐,也不愿随波逐流——鬼知道那位幕后黑手是谁。
于是一群人各自心怀鬼胎,却也默契地都没有太大的动作。蒋微这边自然顺利不少,蒋修那厢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每天心急如焚,直到某天蒋微来找他。
在他心里,蒋微已经变成了他座下最凶猛最忠诚的狗,他并不知道在十二年前的寒夜里,一个十一岁的稚童硬生生忍住眼泪,一声没吭,躲在父亲房间角落里的衣柜中,听他自己将他的野心与罪行交代得一清二楚,还以为那孩子听信了他的说辞,生生把仇人当作恩人,任劳任怨给他干了十年的活。蒋微伪装得天衣无缝,蒋修又过于狂傲自负,因此,他也没怀疑,那孩子真的会自他背后蛰伏,只待如今给予他致命一击。
蒋微在房门外站定,抬起手轻轻叩了下门,他的那位叔父正因为他近日越来越多的小动作而焦头烂额,看他进门还暗暗欣喜。没成想蒋微进来后径直走向桌案,他愕然抬头,却发现蒋微那双眼中再无之前的唯唯诺诺和卑下讨好。
蒋微上前去,冷声道:“叔父。”
蒋修两股战战,此时的蒋微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已经知道了他十二年前做的腌臜事,专门从地狱爬上来寻仇的恶鬼。尽管他做足了亏心事,也不由得想要逃跑。
“叔父想跑么,”蒋微缓缓上前,“你做的那些事,我当时都眼睁睁地看着。”蒋微把手放到桌上,“如今你的名声就是团烂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蒋修忍不住微微凑上前去听,“那就是——”
置于桌案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他的脖颈,指尖寒芒一现,一根针就悄无声息没入。“你……你居然……”这老毒物躺在地面仍不停挣扎着要说什么,蒋微踢了他一脚,看着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小,“那就是你去死吧。”
然后推开门,冷冷道:“谷主畏罪自尽,三日后……葬了吧。”面上双眼微红,似有不忍。旁人不禁感叹蒋微宽宏大量又识大体,于是谷主之位顺理成章落到了他的头上。
几月后,门下弟子皆道新谷主仁厚,看上去冷冷,内里却是个顶好的人。今年的宗门大比也格外盛大,秉着“来者不拒”的宗旨,不少其他门派弟子也来凑热闹。蒋微一袭白衣坐在上首,眼睛却忍不住在人海中搜寻起那个人来。他现在是内门孙长老的大弟子,一定会参加此次大比。果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肉和深邃的眉眼,是可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英俊。然而身边环绕着一群莺莺燕燕,蒋微手指越发用力,最终掐破了自己的掌心。
“是应该坦白吗?"他痛苦地想。
于是这晚,程旭华房间的桌子上,就多出来一封沉甸甸的书信。
他推开门,还以为又是某个暗恋他的小姑娘的心声,笑得轻佻。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块玉佩和一叠信纸。玉佩用料上乘,造型古朴;字迹笔画刚劲,若有傲骨。
兄程氏旭华亲启:见字如晤。听闻兄长于近日大比中负伤,余身不能亲临服侍,嘘寒问暖,因此五内如焚。特修书一封,聊表问候……“
程旭华一时想不起来如何认识了这号人物,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便只好耐下性子继续往下看:
“……当日后山一别,已过十载有余,余不胜思念,因此唐突……”
程旭华更加迷惑了。那人口口声声说十年前在后山他,还“思念”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更何况那人对自己的生活十分了解,对自己的近况知道得比他本人还要详细,这些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被人窥视?
“……感君语善,特遣人加以善待。至君入内门,在下亦便于照料一二……”
他算明白了。原来并不是他时来运转,从此顺风顺水,而是靠着不知是谁的关系,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他觉得这个人是故意写信侮辱他的。
他继续向下读:“程兄天资聪颖,内心诚善,令人钦慕。特此修书,以表谢意。另附玉佩一枚,取君子如玉之意,望君笑纳……“
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陈旭华却不见触动。他只觉得烦,于是撕碎了书信,又将玉佩往地上狠狠一掼,温润的羊脂玉登时四分五裂。蒋微默默看着,感觉自己一颗真心也随着羊脂美玉一同碎裂了。
那信上剩下的真心剖白,程旭华自然也没看到:
“……时微父母皆无,茫茫无依,唯兄长一言,微铭刻于心……
……少时诺言皆若纸轻薄,故冒昧邀故人于湖心亭一叙,把酒言欢……“
蒋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到了湖心亭。时值冬日,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寒冷而萧瑟。
他愣怔了好久,忽地笑出来。原来这辈子还真的为了一句稚童戏言而活。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笑声越来越大。寒鸦四散飞起。他抬起手,抹掉了笑出来的眼泪。
在我心中,冬日本来是丑恶的。它象征着阴谋,背叛,失去以及孤独。
我厌恶冬天,但是这些都因你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你对我的善意融化了层层冰雪,穿破重重阻碍,让我内心始终留有一丝善念,让我没有完全被仇恨吞噬,被同化成和那贼人一样的怪物。
是你救赎了我。
我爱你。你却不爱我。
那是你的玩笑。
是我一厢情愿。
多可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