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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晨地下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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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蓝牙耳机听歌的申赫医生,正坐在末班地铁上。
四下里空寂无人,夜里,喧嚣也随着消失不见的人潮褪去,安静得只剩车厢与车厢之间左摇右晃的声响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列车开在幽深的隧道里,两侧广告牌时有时无的眩光,有着催眠的奇效,像单调循环的音符。
这辆地下铁,似乎要永无止境地运行下去。
目的地,是开往第二天的黎明。对的,等到黎明之后,这车,就热闹多了。
申赫手抓着冰凉的栏杆,将额头靠在手背上,他的眼皮沉重得灌了铅,一旦闭上,就抬不起来了。
全世界只有80年代的老歌飘来,邓丽君用她那甜兮兮情切切的蜜糖歌声,情人耳语般地唱着: “……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宁遭天打雷劈,不做儿科医生。” 这句医学院时代的玩笑言犹在耳,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转行,沉没成本过高,还不如重新投胎去。
儿科医生是医界三大暗黑禁忌雷区之首,另外两个大雷,是外科医生和法医。
作为住院医师,看顾小朋友,劳累又辛苦。病房里,刚刚切下一块胰腺的小乔乔很乖,才8岁的小朋友,因为被多发淋巴癌缠上了身,年纪轻轻就饱受病痛折磨。
小乔乔的妈妈去庙里找大德高僧开了个平安红绳,要他吃饭睡觉洗澡都系在腕上不能摘,她坚信:这样,妖魔鬼怪就不敢近身了。
雪白的病床单上,总是摊满了五颜六色的漫画书。只要有这些鲜亮的色彩,就足够让爱吃糖的小乔乔开怀大笑了。
申赫作为他的主治医师,自小乔乔手术以后,终于迎来了奋战一个多月以来最宝贵的一日歇息时光。
穿着黑制服的地铁安保员拍了拍申赫的肩膀:“先生,已经到终点站了。”
申赫的耳机里还在放着缠绵悱恻的邓丽君,他迷茫地看着安保员,只觉得脖子扭拐地酸疼。
车厢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在无人的环境里,直吹在他的后背上,格外阴冷。
“哦,谢谢。” 他拉过旁边的黑包,揉了揉眉头,强迫自己从倦怠沉重的昏溃迷蒙中醒过来。
他很少坐地铁,如果不是因为实在累得不想开车,他情愿一辈子都不坐地铁。
作为医生,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世界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无处不在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而其中最常见的,莫过于恐高症、晕血症、幽闭恐惧症之类这些大众皆知的了。
虽然医学书本和学界,并未正式记载研究过这样的病症,可他自己仍然给自己冠名了一种病症——它就叫做,隧道恐惧症。
与这个病症类似,申赫认为,那些没被医书记录在案的,还应该包括密集恐惧症、划黑板声音恐惧症、人偶恐惧症、昆虫恐惧症……..诸如此类。
毕竟,这世上难以用科学和理性解释的事儿有太多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稗官野史和宗教信仰了。
虽然他一贯抱着 “敬鬼神而远之” 的心态,可他根本不因循什么古板的教条。面对未知,他全然开放。
即便如此,那个自我标榜的“隧道恐惧症”,也不过是在掩盖他的心虚。
申赫不喜欢坐地铁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才是关键:他从小便是阴气重的体质,所以他经常能在坐地铁的时候,在行色匆忙的人群里,发现一些面貌诡异、行为奇特的怪人。
以头撞墙、嘴里念念有声的青脸中年男人,飞着棉花团絮80多岁的拾荒老奶,还有面容烧伤到无法辨认眼目口鼻的、可怕骇人的年轻妇人,可她背上用布包背着的扎一对小辫儿的小娃娃,却水灵可爱,粉雕玉琢。
有一次,他实在按耐不住了,好奇地拉过一个路人来问:“抱歉…..请问,你看见那边有个拄拐仗的瘸腿人士,正在翻垃圾袋了吗?”
“你神经病啊,那边明明什么人也没有啊。” 陌生人先威夷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一脸嫌恶地走掉了。
从那以后,申赫就知道了,自己大概跟别人不太一样。
说来也怪,他在医院里,从来就没有碰到过怪人,只在地铁里才会。
而且,几乎次次坐地铁,都是这样。更何况,他根本还不能确定,那些究竟能不能称为 “怪人”。
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是人,也未可知。
作为医生,他从来没怕过什么,但也没有继续深究过什么。
明明面对着大体老师,申赫都可以做到眼不眨、心不跳地坐在旁边吃肠粉喝小米粥,暗地里,竟然害怕坐地铁,这可真是幼稚极了。
下车不久,列车尖锐的呼啸声再度响起,白晃晃空荡荡的车厢飞驰远去,轰隆隆的震颤,从脚底一波波地传递上来。
申赫斜背上包,定定地站在站台上,其他车厢里零星的人早就各自离开了,可他的头,却像炸开了一样,钝钝地跟什么东西同频道共振着。
“该死的,早知道临走的时候就戴上帽子了,都是冷气直吹脑袋上惹得。” 申赫敲着脑袋自责。
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是5月11日的凌晨,刚过了5分钟。
“申赫医生,你记得我吗?” 一个男孩的声音,从申赫背后轻飘飘地传来。
在一片寂静中,这突兀的、小小声的、宛若浮在空中的语气,令申赫血液倒流,汗毛直竖,鸡皮疙瘩在瞬间起遍了全身。
申赫回头,他定睛看去的这个时刻,脑袋却忽又不疼了,天地之间再无混沌,只留一片神清气爽了。
眼前站着一个身着市二中蓝白相间校服的高个儿男孩,身上干干净净地,脚上穿着一双上世纪遍地都是的红边白地的球鞋,肩上背着一个款式老旧过时的、有点干瘪的牛仔书包。
男孩的面容极为白皙,白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令雪白的肌肤里透过来淡淡的蓝紫色调。他容貌姣好,五官匀称,长着一双艳丽绝伦的大眼睛,身条儿板板正正地,真好个挺拔少年,完全就是长辈里嘴里嚷着的、京剧戏词儿里唱着的 “俊俏后生”的模样儿。
可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超于同龄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浓密长睫毛的阴影,也层层涂厚了他眼底的幽怨。
“你是?”
“我叫陈乐云,市二中高三的学生。”
“你好啊。这个点,早就下晚自习了,你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呢。”
“我……, 我无家可归。” 男孩目带祈望地望着申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申赫心里纳罕:明明这男孩看上去挺有精神的,可一说起话来,就跟没吃饱饭一样,没根没底,没着没落地。
“有趣。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高三学生嘛,课业压力大,又是叛逆期,深夜里伤春悲秋地跟家长闹掰,演一出离家出走,也不是没可能的。
“申赫医生,我记得,十年前,你还是助理医师。很不好意思说起,我小时候很调皮,有次吃饭的时候,鸡肉骨头卡到喉咙,情况万分紧急,妈妈把我送到医院后,是你第一时间冲出来,把骨头帮我咳出来的,为此我妈妈还专程送了一面锦旗给你,所以我认识你。 ”
那面锦旗,是他人生中的第一面锦旗,到现在还挂在他的办公室里。
但他把它和其他的锦旗,都叠挂在里间的角落里,每次上班换下自己的衣服,换上白大褂的时候,申赫抬起眼来,都会看到。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治病救人,本是他的天职所在,并没什么可值得特别炫耀的。
十年前的事情,申赫早已记不清小男孩的姓名相貌了,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大致经过跟陈乐云的描述吻合,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他完全没想到,只能感叹,当年跟着妈妈送第一面锦旗来的那个小不点,才一眨眼,就长成要高考的大孩子了。
人生啊,匆匆过膝,如流水上落花,一去不还。
“原来是你啊。怎么了,大小伙子,是跟爸爸妈妈闹不愉快了?我估计,你的爸妈,现在肯定很后悔十年前,我把你给救回来吧?”
申赫医生耐心劝导着,也开着善意的玩笑。
“嗯,是….是啊,他们是挺.......后悔的。”
说到“后悔” 二字,少年的面色突然黯沉了下去,苍白脸上的冷色调,又重了几分,而他的周身,也彷佛流溢出了一条悲伤的暗河,将他困在永远都暗无天日的地下溶洞里,只能隐约渴望着水面传来的、遥远不可及的微光。
现在,他唯一的微光,就是眼前这位申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