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不欲行》影小匣

9、第九章

　　在这里，低阶到高阶的“庇隐”之间，相差的只是空间距离而已。这是白寄轲攀到最高处的第一反应。途中他听见近临日的喧嚣闷声逼来，隔着层脆薄的地面，有种踏地借力飞腾的气势。
　　“找——到——了？”
　　米米在下面喊。

　　白寄轲用手掌托起眼前这颗独处一行的庇隐，晃了晃，让下面的人看清它吸附的光晕。不知多少年没有活动的“庇隐”，吐息般呼出白雾，在白寄轲掌心中微微嗡鸣，传递出一种对“力量”的渴求。
　　白寄轲试探性地聚拢五指，庇隐乖巧地摩梭他的皮肤，片刻，连同周身的星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祭。身体似乎冻结了一瞬间，回想起来，白寄轲发觉那是因为恐怖的寒冷；意识到的另一点是，体内的“力量”被接纳的庇隐抽空了——若不是力量足够，滋养“力量”的扣灵券甚至血肉，都有被大嚼特嚼收入腹中的可能。
　　闭眼，放松，觉知入手的庇隐能力为何物。
　　……
　　继之以死寂。

　　这死寂可以说源自白寄轲。几分钟过去了，在下面等待却渐渐不闻人音的两人出声呼问；米米再三提高“白寄轲”这个名字的音量，但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你不要动，我去看看。毕竟是最顶级的‘庇隐’就算是那家伙，接纳的时候说不定也会发生危险。”米米在嘱咐的同时连攀了几段梯子，忽然觉得脚踝沁凉，低头，看向拉住自己的吉娜。不自觉地面露怜惜，半晌，米米回过神，眨眨左眼；“你今天好不容易同意陪我上去透透气，我肯定得先保重自己嘛。”
　　吉娜：“那刚才为什么突然说‘等等就来’，而且我回头就没影了？”

　　米米用目光抚摸吉娜的脑袋，简短道：“突破层级了，头晕了一阵。”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米米还是看得清吉娜舒展的眉头。漂亮小女孩一瞬间没了坏心情，但脸上刚刚溢出的高兴又很快被担忧占据了。米米继续安慰：“其实，如果是‘接纳’途中出事的话，不至于什么动静都没有吧？那家伙好像是一时半会自己不想搭理人，我拉他下来问问怎么了。”
　　好说歹说加挤眉弄眼，米米终于让吉娜放了手。加快速度，梯子还没爬到一半，她便听见上面
　　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试探着问：“白寄轲？”
　　“嗯。”
　　白寄轲用沉在喉咙里的声音回答。
　　他可能刚刚就是这么回答的，可能一直在回答，只不过下面的人当然听不见。
　　白寄轲在往下面退，米米也慢慢退：“累？”
　　梯子的倒数几段已经有光亮了。白寄轲敷衍地摇摇头，等米米退回地面站定，再无精打采地挪动。最后他靠着梯子懒懒散散站着，盯着手心，在两人看来是在发呆。

　　名字。

　　这个词，是涵盖万物的概念被问名后的结果。

　　白寄轲反复默念一些音节，其中包括尚在“彼方”时别人口中的自己。之前，被臧流问及原名时，白寄轲因为想舍弃和兄长关联的家姓而谎称忘记；每次岔过话题，臧流都是一副愠怒不满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白寄轲才发现臧流不断问名的原因竟然如此赤|裸。
　　在臧流那里，他的原名联系的也只是力量和征服，跟他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名字。”
　　白寄轲嘶哑着嗓子说。

　　米米：“什……”
　　咔擦——
　　不待三人交流，上面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微，像是井口之人扔小石子般的试探；但很快，恐怖的异动接续了细小杂音之后的安静，由“咯吱咯吱”转换成“轰轰隆隆”，预示着上方黑暗空间的颓塌。
　　白寄轲：“要塌了，必须马上出去！”
　　“自动机关？”米米把吉娜拉过来和自己贴在一起，手中开始积蓄力量，留意声音方位的同时面色略有苍白：“吉娜的能力虽然可以连通空间，但你刚才也感受到了，这需要花一定时间。”吉娜咬了下嘴唇，点头，投注目光、寄希望于白寄轲：“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这儿说不定就已经……”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三人便意识到庞然巨石已不可阻止地砸下。
　　半秒钟、一秒钟、两秒钟……疼痛和麻痹并没有来，肉身还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白寄轲的声音还是有点干哑：“我知道吉娜的庇隐能力有局限，我的意思是，‘现在’马上出去。”
　　巨大的碎块，如同尚未被巨人撑起的穹顶一般，极具压迫性地悬在三人头顶上。

　　哐——哐——哐——

　　放慢的世界中，声音和时间一起被拉长，变得沉着而低沉。沿着石壁滑落的小碎块刮擦出的响动，仿佛彼方真主缓缓击鼓。

　　利利所谓、藤上源一比臧流多出的“那只眼睛”看到过的，白寄轲的天生庇隐。

　　米米和吉娜并不知道这层。吉娜抓紧时间唤醒联通空间的庇隐能力，米米趁机问：“这就是你刚才得到的？名字……和名字有什么关系？”问完，她看出对方因为支撑坍塌的空间而面露疲惫，忙收了口，一面跟着吉娜走一面留心关注殿后的白寄轲。
　　可能是异空间通道的缘故，白寄轲觉得地面软绵绵的。不久，视野变化，满眼都是表情惊恐的行人。他看到所有人都望向同一个方向；反应了半天，他终于发现，受众人关注的是“栽倒”后下陷的舟城阁。
　　分崩离析的伟大建筑。
　　“堵住堵住！”
　　“反叛者！”
　　“鬼怪！”
　　“……让道让道！散开避险！”
　　人群哗然。

　　强光包裹着凝自扣灵券“力量”的箭矢刷刷射来。白寄轲刚才的头晕被疼痛驱散了；米米和吉娜的目光让他得知自己被飞箭擦伤了皮肤，并且第二轮以三人为目标的光箭正群聚而来。米米皱眉，和吉娜一起把白寄轲按倒：“还好吧？不行就说，比你重得多的我都背得动。”
　　箭矢无眼。没来得及闪开的无辜朝圣者被钉死在道路尽头的建筑上。
　　尖叫声和哭泣声炸开。

　　“疯了疯了。”米米扫了眼远处，速速爬起来，伸手拉了拉白寄轲。

　　“这帮人！堵住这帮人！”

　　不知谁的庇隐能力和作画有关——舟城的天空絮絮飘飘下起了纸雨。乌压压的画纸把白寄轲三人的形象特征散到每个人眼前——白寄轲顺手接了一份，心想确实画得好。转眼之间，人们的悲痛和恐惧被成功转换成了愤怒，针对箭尖所取的三人烈烈燃烧。
　　“臧流可能是感知到了他定位的扣灵券数量变化的异常，”白寄轲说，“或者是感知到了储藏室庇隐能力的消失……反正他肯定知道我在哪了。从外面备好的弓箭手来看，刚才的塌方大概不是自动机关，而是臧流的手笔。”说着他翻手、覆掌，唤醒新得到的庇隐能力，正视米米道：“公认的‘大地第一强者’要杀我到天涯海角，你们决定好了吗？”

　　米米顺手揉烂一张纸：“别废话了，出手吧……保护不好下边的人，这个‘老大’你也别当了。”
　　吉娜和她并肩站着，不说话，只用眼神示意。

　　白寄轲用拇指揩掉嘴角的血。

　　转移所有力量后尚未恢复、接纳庇隐时身心受到冲击，现在他再唤醒能力，消耗的只能是彼方之灵的生命了。
　　“米米、吉娜……藤上臧流。”
　　默读三个名字。
　　庇隐之力祭出的瞬间，他有种灵魂要挣破碍事的皮囊的感觉。
　　刹那，时空往奇异的方向胡乱生长；维度毁灭、重组、再生、定格……重新从世界的灵性中站起来的时候，白寄轲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作黑云，重重云层之下，无数蚁状生物艰难挪动。黑雾聚合成的左手掌心中，吉娜跪伏着，冲着指缝拼命呼喊。

　　庇隐赐予了白寄轲近似神的领域。

　　吉娜喘息：“为什么米米不在？！”
　　女孩压制着惊慌，定定神，继续呼叫。
　　吉娜的情绪愈加急切；白寄轲忽然听见她口中“米米”这个名字变了。亲人恋人失散，至于急切处，惯常的昵称往往变成跟人有更加复杂羁绊的本名。白寄轲一怔：“难道她的本名不是……”这时，重新构建领域的想法被星星般升起的红光打断了。
　　那红光本被清晰地标注在黑雾躯体的脚下，但现在它竭力挣脱压制，对抗重力，以人主的姿态接近领域之主的“眼睛”。

　　白寄轲伸出右手将其握住；他因用力程度而犹豫了一下，这时，掌心中的红光灼烫得厉害；转瞬，臧流爆开黑雾顽力破出！

　　领域晃动。

　　这时，白寄轲收回庇隐能力。

　　一则累极，二则，他看清了臧流为了与实则状态不佳的领域抗衡、为了表面的脱身，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白寄轲放任身体倒下，轻轻合掌护住吉娜。

　　接住他的是云、风和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