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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四部 二十一岁的夏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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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二十一岁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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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四点钟,纪舸抱着一摞快递箱子,走在去人文学院办公楼的路上。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散发着青草的味道,风轻抚着饮水湖畔的柳树梢。学院楼边圈地为王的三花猫,正卧在楼门外的台阶上晒太阳。
他乘电梯到四楼,进了办公室,看到白雪正站在窗前向外看,见他来了,感慨一句:“人间四月啊”。
纪舸附和两句,把导师指使他取来的快递放到办公桌上。白雪找了把裁纸刀,一件件拆开快递,刀片划过胶带发出“刺啦”的声音。她检查了一遍,拍拍手说:“谢谢你啦,没什么问题。”纪舸腹诽“您老动动嘴,我们跑断腿”,嘴上说:“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四点钟还有课。”
白雪坐在办公椅上,隔着香薰喷雾机释放的水雾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再等一下。”她在眼前一沓白纸资料里翻找,最终找出一张A4尺寸的白色硬质纸张。“顺便帮我把这个给陈竺吧。”
本学期伊始的师门聚餐,同门说漏了嘴,让白雪知道自己门下的两个学生在谈恋爱。对此她倒是没什么干涉,只在当时调侃了两句,陈竺表面上羞涩浅笑,心里直骂同门多嘴。作为导师,白雪还是尽责地叮嘱:“不要影响学习读书。”纪舸立刻接口说,老师我们又不是中学生。
此时,他伸手接过黄色的纸:“这是?”
“她申请的欧盟奖学金,需要我签字的表。你给她吧,省的她再跑一趟。”
“哦,好。”纪舸无意识地应着,全然不知道陈竺申请了这个,“奖学金?”
白雪说:“就是她为德国交换期申请的奖学金。”见纪舸的眼神开始涣散,她奇怪地问:“你不知道?说起来,我记得你是没申请下学期出国交换。我还是鼓励你们出去的,不过现在申请期过了,恐怕学院也不好协调。你有想法的话,申请明年也好,或者直接去德国再读个学位更好。”
纪舸没在听她后面的话,尽力收拾干净情绪,只克制地说“我想起来了”。白雪皱眉,没再多问,让他去上课了。
纸张的边缘锋利,触在手心,非常不舒服。纪舸以前一直不理解“眼前一黑”是形容什么感觉,但刚才导师的话让他知道了。他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五脏六腑了都灌满了困惑、失望和难以置信。
他刚才认真地看了一遍手里的这张即将提交给学院的申请表,已申请学校“科隆大学”,奖学金类型“欧盟奖学金”,交换学期“2023年秋季”,以及最重要的:申请人“陈竺”。
从寒假到现在开学已两个月,他居然对陈竺下学期要去德国一整学期的事一无所知。他的脑子完全想不明白,明明是朝夕相处,陈竺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甚至有意不提起、有意隐瞒。与即将和陈竺分开半年相比,甚至陈竺的态度让他更为在意。
他走得很快,步履如飞,思绪让他几乎是靠本能走到教学楼,走上楼梯。离上课还有不到十分钟,他站在教室前门外,和讲台上的选修课老师遥对了一眼,迟钝地转头就走。
还上什么课啊!
纪舸进校园咖啡吧时,陈竺正在敲着键盘给科隆大学的dear officer发邮件,询问国际生的宿舍安排事宜。她抬起头,先发现的是他手里的纸,而后才是纪舸复杂的面色,与吧里爵士乐的背景好不协调。
“白老师让我把这个给你。”纪舸说着,递上纸。
陈竺即便心虚着,本也不是脾气多好的人,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就偏不想顺着他。
“你不是这会儿有课?”陈竺说,手拿上白纸另一角。一抽,没能抽走。
纪舸的耐性比她差远,也没她会装腔,他只感到嗓子一股刺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下学期要去德国?”
“我正准备和你说。”陈竺觉得双方拉扯着一张纸,场面有点难看,率先松开手,揣进外套口袋,“而且要能申请到这个奖学金,我才能去。所以这件事其实还没定。”
纪舸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脱力感,七零八散的脑子捡回一些道理。
“不,你是知道的,你是故意的。从申请期到现在,你有三个月的时间准备材料。你在做这么重要的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陈竺,你为什么要故意瞒着我?我想不明白……”
太阳从玻璃墙壁照射进来,把陈竺脸上细微的容貌镀上金色。陈竺不说话,她知道的,纪舸有雄辩之才,他说的都对。近来这几天,她确实准备告诉纪舸的,算算时间也应该说了。只是没想到最后他是在这种场合下、从另一个人那里知道,所以陈竺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但陈竺并不觉者自己做了严重的错事,在她看来,早一些知道和晚一些知道,对纪舸来说没有实质上的区别。于是她换种方式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已是给男友的额外耐心。
“这个奖学金还挺难申到的,我本来准备有结果了再和你说,如果没申请到就算了。”
纪舸听明白了陈竺的意思,他不满意回复,但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看了陈竺一眼,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是一丝绝望,但陈竺看不透。
他想,时到今日,原来他竟然还是不配的,不配参与过程。即使他进入了陈竺的日常,心上的距离也没靠近一步。他应该是罹患了一场大病,一场爱恋之名的大病,才会时到今日、即便如此,他仍然心疼陈竺胜于顾影自怜。她太独立了,不需要任何人来分担她的人生。她能在心理上孑然一身,纪舸却不想承认自己不被需要。
他将那张申请表放在陈竺眼前的桌面上,这是代表一种自己闭嘴的妥协。
如果这一页能就此翻篇,放任陈竺八月独自飞往数万公里外的德意志,纪舸就不是纪舸了。他曾经的所为,不论是和沈晴天套近乎,还是感知到刘旻杉后蓄意催化了自己和陈竺的关系,都说明他是一个善于将想象辅助实践的人,都埋藏下暗示。
两日后,陈竺已经将奖学金申请表递交给国际办公室。如果顺利的话,她能申请到往返和机票费和签证费,以及每月八百欧元的生活补贴。
陈竺坐在教室里等上课,与她两天没联系的纪舸乐呵呵地走进教室,给她带了杯奶茶。自以为还在被冷战的陈竺表示惊愕,纪舸与两日前离开时判若两人,坐到陈竺旁边,给了她兴奋的一眼。
下课后陈竺要去图书馆。走在路上,纪舸告诉陈竺,他问了国际办的老师,现在还可以申请下学期交换生,他也要准备材料。他还问陈竺,成绩单时开具学院的版本还是学校的。
陈竺几乎没眨眼地立刻说:“不可能,科隆半个月前久发邮件催我,deadline是上周,让我在网站上提交材料。肯定是办公室行政记错了,或者她们没有核查。”
听完陈竺的话,纪舸愣住了。他说:“你怎么好像不高兴我去德国。”
话一出口,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似乎以上帝视角打通了一切关窍,而陈竺同一时间看透了他的看透。她看着他,隔着说不清的空气墙,仿佛在看一个抽象的人。
“……所以这才是你先前瞒着我,不告诉我的原因?你如果觉得我很烦,就直接说啊,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还去德国,绕这么大一圈。哈哈哈……”
陈竺从未见过他如此缺乏理智的样子,她有些被吓到了。眼前的人已经过了临界点,控制不了他自己的情绪。她们站在路边,人流在她们身侧来来往往,陈竺也顾不得是不是公共场合了。她摸上纪舸的脸,想要给他一个情绪上的支点。
“你冷静一点,克制一下情绪。深呼吸……吸气……”
陈竺轻声说,平静的表情让纪舸觉得自己就是个跳梁小丑。他心说:请你快解释吧,快来反驳我的话吧!
“如果我不去德国,你会去吗?不会吧。纪舸,你理智一些,你和我不一样,专业课学分还没修够吧?我们两年半的学制,去掉毕业学期,秋季学期的专业课学分只能下学期拿,不然就要延毕了。”她见纪舸状态好转,放下手来。
纪舸感觉很累,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非常疲惫。他无法再看她了,于是闭上眼睛说:“我还能分清重要的是什么,延毕了又怎么样……你担心我学分,所以不告诉我?”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诡异的理由,却很希望这是真的;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他为陈竺提供的解释样板。说到底,他对陈竺的质问根本不是洞悉她的想法,而恰恰暴露了自己虚弱的内心——他总是害怕着陈竺厌烦他,害怕陈竺明明在他面前,她心里却想远离。
陈竺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近来她青少年时代的活泼个性残留消散得愈加快速。她给出一个十分“陈竺”的回答。“我只是尊重你的个人选择,不希望你被我影响。如果你本来就要选择下学期出国交换,之前就会报名,但你没有。我只是观察,等待时间过去。所以你还是应该按你原先的想法,走现在的路。”
是的,纪舸豁然明白了,一切的矛盾都是观念上的。他想,我其实是知道的。陈竺死守着她的观念,自己有自己的观念。陈竺的做人方式是只负担自己、只相信自己,是只对自己的忠诚,而纪舸喜欢的她的冷静自持,在恋爱中是彻底的缺点。
他问:“为什么我不能因为你改变想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能够感到自己所受的伤害。
“为什么你不允许我因为你改变想法?”
面对纪舸的质问,陈竺想:我是应该承认自己是一个恋爱的失败者了。“尊重纪舸的个人选择”,这个说辞没有撒谎;纪舸以为自己要躲着他,这个惊人的直觉也正确无比。说到底,恋爱状态对她的透支出乎她的意料,而过一种内心不情愿的生活是痛苦的。
“独自作出决定”,多像冠冕堂皇的说辞,可她从人生中学习到的全在于此。“自主”意味着彼此尊重互相为人的个性,被赋予“好”的意味,她将“好”添加给纪舸,又有什么错呢?
陈竺想,我听从了商兰草建议走入恋爱,在过程中我没有违背本性,我也努力过配合和安慰男友。
我是尽力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