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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飘摇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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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他刻意做出来的形象之下久了,人们就会忘记他本来的样子,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会以为他本该是这样的。蓝启仁在最意气风发年纪里将自己塑造成了老学究的模样,一直坚持了三十年,看样子还将一直坚持下去。
云深不知处兰室与正厅之间的道路一侧,有个小园,周围绿树掩映,松柏飘香,白墙黑檐,中间俱是一面面紫檀木雕刻的漏窗,全部是蓝家历代先辈的高光时刻。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四面漏窗,讲述的正是蓝氏立家先祖蓝安的生平四景。
蓝忘机五岁那年,蓝启仁带他瞻仰漏窗墙,并讲述蓝家先辈事迹。说到蓝安时,先是让蓝忘机规规矩矩地对着漏窗行了礼,才说道:“……先祖蓝安出身庙宇,还俗为乐师,与道侣共同打下蓝家基业,道侣身陨,复归寺中,了结此身。这四面漏窗分别正是“伽蓝”、“习乐”、“道侣”、“归寂”。”
蒙童之际的蓝忘机,不明白道侣是何意思,思索了一阵,感到不解,便抬头看着蓝启仁问道:“何为道侣?”
蓝启仁答:“道侣就是命定之人、倾心之人。”
蓝忘机小声复述了两遍,又问道:“何为命定?何为倾心?”
没有听到满腹经纶脱口而出的标准答案,蓝启仁望着“道侣”那面漏窗,第一次露出蓝忘机不曾见过的神情,悠远得似一片海,过了好久才说道:“命定就是你终究会遇上她,倾心就是……等你看见她的时候就明白了。”
这是蓝启仁唯一一次面对问题解释得如此不清不楚,蓝忘机却以为是自己慧根不长,自我鄙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释然,然后将这段记忆束之高阁,因此在十年后遇上魏无羡之时,也花了近两个月才明白什么是倾心,最后又花了数年才将命定的意义刻在了骨头里。
这段回忆如风般袭来,蓝忘机怔立在晚风里,停住了脚步,魏无羡握着他的手已经往前走了两步,被他一扯就拽了回来,“怎么了?想到什么?这种表情。”在一起的时间一长,魏无羡总能敏锐地看出蓝忘机的不寻常。
“我明白了。”蓝忘机浅色瞳孔中的不确定慢慢消失,盯着魏无羡的脸,颤声说道:“叔父,他可能早就知晓温晟躲在这里。”
“噢?”魏无羡先是一惊,即刻便茅塞顿开,“噼啪”,打出一个响指,道:“那就对了!我就说为何叔父对后山突然出现个温晟,先是不加思量就矢口否认,被证实之后也无惊诧之感。”
蓝忘机道:“温晟一家躲在后山至少有一年时间,我曾劝过他们离开,因后山蓝系家私地,时有巡查。而这一年来,负责巡防的七叔竟然也没有发现?除非……”
“除非他也知道,并且默许他们躲在这里。”魏无羡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然后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蓝忘机瞧着魏无羡滚动了好几下的喉结,知道他因为震惊而咽下了好几口唾沫。确实,这堪比炸雷一般的推测结论,让蓝忘机对蓝启仁二十多年的印象糊了一脑。
蓝荀负责巡防,涉及的小事自己处理,大事则直接向蓝启仁报告定夺,并不去烦蓝曦臣。只有蓝启仁觉得需要蓝曦臣处理的特别重大的情况,才会报到寒室去。云深不知处的盛名在此,两百年来,除了天师破了一次禁制,还没有人能从外面威胁进来。如此一来,再小的事,也变成了大事。
两百年盛景,在温家人手里毁了一大半,前宗主战死,成为蓝家人的奇耻大辱,也点燃了射日的导火索,蓝家数千名弟子门生死于伐温战争。温晟是温若寒最近的血亲,蓝启仁不仅知道温晟一家躲在后山,还默许甚至支持他们长住,对蓝曦臣知而不报。若用蓝启仁自己的话来讲,岂止是大逆不道?
“你是对的。若说你七叔不知道,那姑苏蓝氏的巡防是摆设吗?若单是你七叔知情不报,那么叔父的表现根本解释不通。”魏无羡说道。
“叔父如此,是恻隐之心,还是以德报怨?”蓝忘机问道,“当年收留阿苑,我曾以为是叔父因为我的缘故。”
魏无羡细微地叹了口气:“温晟手里没有血案,跟温情他们一样。毕竟又过了几年,也许叔父没那么恨温家人了。”
可那让他孤独一生的仇怨,真的就随风而逝了么?蓝忘机没能放下心头的疑问,随即眼前一亮。
魏无羡在夜色里更显白皙的纤长手指间,浮现出一点幽绿,光芒逐渐明亮,脱手而起,悠悠地升上半空,如一团朦胧的浅绿色萤火虫球,漂浮在空气中,停了一会,朝东南方向飞去。
“这个嗜烟灵,总算派上用场了。谢谢你拿来了我全部的装备。”魏无羡拍着手里的乾坤袋,仰头看着在前方空中飞舞的绿芒,说道:“那边,走吧!”莞尔一笑,拉着蓝忘机追上去。
没走几步,一片野蛮横生的树枝和灌木杂草拦在前头,绿芒却有个空隙就钻了过去,在前面等着他们,但这完全就没有路。
“该你了。”魏无羡扬起眉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避尘铮然出鞘,冰蓝剑光在前面眼花缭乱地转了一圈,回到蓝忘机手中,茂密的枝叶堆叠在地上,前面露出可供两人通行的路来。
有绿芒在前面带路,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倒是毫不费力,不消三刻便找到一处隐蔽的房舍。魏无羡取出罗盘看了看,说道:“这里离云深不知处大约有十五里,算上迂回路径,二十里左右。这个距离,绝少碰见巡山的蓝家弟子,又离得不算太远,被其他仙门发现的可能性很低。算是一处比较安全的庇护地。”
蓝忘机擦着院门旁矮篱上的一处浮尘,在指尖捻搓几下,有股淡淡的硫磺味,对魏无羡说道:“镇宅符和护界符的双重符咒,被申方戊他们破了。”
两间茅草土坯房带着半间偏房,灰褐色的土墙,本色的木门木窗,处处透着简陋二字,好在不算破败,屋外沿着墙裙开着几枝嫩白的芍药,还有几丛娇红的杜娟,红白相映仿若美人啼血。木门大开,但它的主人却再也不会将它掩上了。
那嗜烟灵已经迫不及待地从偏舍的烟囱钻了进去,绿芒变为一束指向天空的光束,尾部淡淡地散在空气中。
魏无羡站在院子中间,皱着眉沉思,还没有走进屋去的意思。
蓝忘机走过去静立在他对面。
“蓝湛,我在想,如果我是顾莲,会把孩子藏在什么地方?”魏无羡托着下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申方戊他们擒获了温晟与顾莲,却没有抓住几个孩子,也从没提起过,可见他们极有可能不知道两人有孩子。屋子四周设有符咒,破咒会花费一定的时间,这期间,温晟和顾莲将他们的孩子藏了起来。不过就小小两间半房,如果厨房也算半间房屋的话,又能藏到哪里去。对方肯定会仔细搜索屋子里面,不为找孩子,也会想到要搜走温晟藏的仙器。
蓝忘机不放心,进到屋内探寻。果然满目狼藉,样样东西都是四底朝天,就连木板床都被彻底掀开,被褥衣物扔得遍地都是,但又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不对,心念微动,便四处张望。
魏无羡想了一阵,没有头绪,也进了来,一看见这情景,叹声道:“果真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温晟好歹也算是世家公子,竟落得这样下场。”摇摇头,俯身捡起两件衣物,说道:“回头给他们烧了去吧,不知道收不收得到。咦?这里怎么没有小孩子的东西?”
“我知道了!随我来!”蓝忘机又惊又喜,对魏无羡说道,随后风一般地飘进了厨房。
昏暗无光,但蓝忘机目力极好,低矮狭窄的厨房里,只有角落里的一大摞木柴,和中间连着烟囱的土坯大灶最为显眼,灶台温热,锅盖断裂在地上,大铁锅里有半锅清水,而碎掉在地面的碗片周围堆着些白米。
火光闪动,魏无羡举着火把进来,正瞧见蓝忘机挽着袖子,在灶台边上摸索,笑道:“含光君要做饭啦?”
蓝忘机摇摇头。魏无羡走向那柴堆,掀起几块柴禾,说道:“果然,他们把孩子的床拆了扔在这里,没被人发现。”
蓝忘机道:“若没有猜错,孩子的衣物被放进灶里烧掉了。”
魏无羡走过去,问道:“那他们把孩子藏哪里了?”
两人一同看向那个灶台。蓝忘机取出避尘,沿着侧壁慢慢地切割下去,仙剑削铁如泥,将灶台侧面的土坯完整剖开,轰地散落一地,待烟尘散开,只见一对幼小的男孩挤在炉膛与烟囱的夹壁中沉沉昏睡。土坯垒砌的房屋到处是裂缝,这夹壁上就有多条缝隙,是以两个孩子并不会窒息,安稳地躲在这里未被申方戊他们发现。
“是辟火咒。”魏无羡认出了他们两个额头上复杂的咒文。当年在射日之征里,面对无痛无感,又不懂避让的凶尸大军,温家人曾经采用火攻的方式,并且在火攻的同时,派出死士同时攻入伐温阵营,打了这边一个措手不及。那些死士额头上就是画的这种辟火咒,能够在火中两三个时辰内毫发无损,魏无羡记得很清楚。可惜这些辟火咒一定得通过温家独有的灵力使用,所以终究没能为他所用,想起来还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