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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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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奶奶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错,因为今天是孙子放假回来的日子。她早早准备好了饭菜,就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开始翘首以盼孙子的身影。
想到了孙子,姜奶奶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小孙子啊,从小就是乖乖的。唉,就是太乖了呀,什么事都爱往心里藏,不舒服不开心从来都不知道说出来。也怪他狠心的爸妈,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小!走路都走不利索,就能狠下心扔给她照顾。说要去大城市里打拼,为孩子挣钱挣未来。到头来呢?一年到头,钱倒是月月都寄得不少。可人呢?只有过年才能回来一次,甚至有几次,过年也没回得来。好不容易回来,孩子在父母面前都带着拘谨,唉,这一家人,这还算是个家吗?照她看,在近一点的地方找个活儿干,哪怕工资低一点。哪怕是回村里种庄稼呢,总归一家人,有爸有妈有孩子,和和美美的一辈子,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活这个吗?现在倒好,一家人一年到头都难聚齐一次,钱钱钱,有了钱孩子的未来就能好吗?为了未来就不要当下了吗?孩子未来好不好还难说,现在却是过得实在不算好。她一个守寡的老婆子,带着一个小孙子,事事都得忍让着过,前段时间和陈家闹出来的事,最后还不是自己家吃亏才能过去?她都没敢告诉儿子儿媳,告诉了又能怎么样?白白让他们担心罢了。不过这亏吃了也就吃了,不算什么,关键是孙子,她明明看着孙子受了委屈,最后却只能把这委屈咽下去,不咽又能怎么办呢?她问小孙子有没有受伤,孙子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她要检查,孙子就躲自己房间里不出来。唉,说到底,孙子是太懂事了,心疼她这个奶奶,不想给家里添麻烦,也怪她,太老了,太没用。还有小黑,养了快有十年了,连她都为着小黑的死伤心了好几天,孙子却从没有过多地情绪表露。可一直不让她收拾掉小黑的窝,不就说明了还一直放不下嘛!
姜奶奶人老了就爱想事情,想着想着今日的好心情也被磨灭得殆尽,只余下一连串的唉声叹气。
“奶奶,我回来了!”
姜元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姜奶奶听到孙子的声音,好心情立刻又占了上风,她站起身来,换上一副笑容迎接孙子的归来。
姜元用家里的座机给爸妈打了电话,嘈杂的歌声过后,是中英文双语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只好放弃。
他只是想问问他们,今年过年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待多久?
但没机会了。
午夜,姜元站在卧室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裸体。大腿上遍布的淤青已经几乎看不见。他满意地上床睡觉。
一夜无梦,姜元睡了个好觉。
吃早饭的时候,姜元对奶奶说:“奶奶,我吃完饭就把小黑的狗窝收拾了,咱们家以后不养狗了,也用不着,放着碍事。”姜奶奶有些诧异,告诉姜元把狗窝放到二楼放杂物的小黑屋就好。
吃完饭,奶奶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姜元又跑进来撒娇:“奶奶,我中午想吃饺子了,猪肉大葱馅的。”
“呦,馋了想吃肉啦?去吧,去我房里枕头下面拿钱,骑上车去镇里割上一斤猪肉,奶奶中午给你包又大又圆的饺子!”
嘿嘿,姜元笑笑,他上前抱住奶奶,说道:“奶奶你最好啦。”没人比你更好了。
姜奶奶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孙子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中午,姜元吃了奶奶做的皮薄馅大的饺子,十分满足。他想,这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下午,姜元早早出了门,他记得昨天和陈煜东的约定。
姜元前脚刚走,姜奶奶就接起了姜父打来的电话。
“啊?昨天给你们打电话了?应该是小元打的吧。”
“小元?真不巧,小元刚刚出门去了。”
“又加班了?唉,身体上一定得注意着啊,挣多少钱都是其次的。”
“能有什么事,家里没什么事。你们别瞎担心。”
“孩子大概就是想你们了,不是我说,孩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你们,能不想嘛。”
“今天中午呀,给做了顿饺子,吃得可香呢!”
……
粗心的姜奶奶没有发现,枕头下面的钱少了好几百块,家里的水果刀也不见了踪影。
夏天被现在分割成两半,大半截身子成为了过去,一小段尾巴正匆匆赶来。
此时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陈煜东踏着那条被他和姜元走出来的路,想起了鲁迅说过的那句名言: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他想,世上本没有路,其实就是哪里都是路。只不过有的路是死路,人们称作歧途;有的路是活路,人们称为正道。他笑笑,自己竟然还有几分哲学的天分。
杂乱的野草蹭的皮肤微微发痒,陈煜东感到一种夏天独有的黏腻感,空气中弥漫着野草的苦味,似乎还夹杂一丝熟悉的味道,陈煜东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一直做着那个梦呢?陈煜东想到今天的主题,加快了脚步。
并不需要走多少路,陈煜东就到了破旧的房子前,腐朽的木门向里面打开,夕阳的光照进去,在没有窗子的黑房子里形成一道光影,像是一把刀子。而姜元,站在房子的黑暗里,等待他的到来。
他走进屋子,姜元低着头,双手负在身后,看起来竟然有点羞涩。他喊了一声喂,姜元才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带着他看不懂的表情,又或者是没有表情。
没有预兆,黑暗里忽然“咻”的一声响,陈煜东的大脑来不及震惊,已经被大腿上传来的剧痛侵袭。姜元手里的水果刀稳稳的插进他的大腿。
陈煜东一瞬间失衡,跌倒在地上。他疼的发晕,又感到大腿上的刀子被抽离,紧接着,第二波疼痛的浪潮从另一条大腿上传来。他痛呼。鲜血在喷射,痛觉阻塞了他的神经,他的五感都已衰弱。
鲜血淋漓中,他看到姜元从外面提进来一个白色的筒状物站在夕阳形成的光路中。紧接着,他感到一股清凉的液体落在他身上。气味很刺鼻,让他想到了来时野草的苦味中夹杂的气味——是汽油。鲜血喷射中,与汽油落在身体上溅起的零星交相辉映,陈煜东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但姜元手上突然亮起的一抹花光,无需陈煜东去思考,就已经把一切说明。求生的本能瞬间操纵着恐惧把他的心脏捏紧。他不知道,另外一种恐惧也在把持着姜元。
他的意识里,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但实际上只是那抹火光从诞生到毁灭的须臾。终于他还是没有等来焚身的烈火,他等来的是姜元发颤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他知道,姜元在颤抖。
他听到姜元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做那个梦?哼!那是你的报应!那是小黑的意识没有死去,它缠着你!那个梦会一直提醒着你,你曾经是怎样的混蛋!我本来打算烧死你,但我现在改主意了。人死了就一了百了,只有活着才有的受。”
姜元转身出去,残阳顺畅得溜进来,撞在地上摊开的鲜血上撞得头破血流。陈煜东的意识随着血液的流逝缓缓陷入黑暗……
姜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他本来打算烧死陈煜东,让一切都在火焰中终结。但看到陈煜东狼狈倒地的样子时,或许是想起了陈煜东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或许是想到了中午奶奶包的饺子留在嘴里的余味,他想,烧死现在的陈煜东,或许什么也终结不了,只会让他自己陷入更大的深渊。他以前以为,他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他相信,痛苦只能用痛苦安慰,擦亮火柴准备要松手的那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松不开,透过火柴的光影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暗的未来。不管此时停手算不算晚,终究他还是放下了屠刀。
姜元进了少管所,成年后转去监狱。
三年有期徒刑,已经是轻判——陈煜东的右腿伤到了神经,从此变成了一个瘸子。法庭上,姜元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过年以外的时间见到了爸妈,他们风尘仆仆,旁边坐着年迈的奶奶,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最后一刻的选择没有做错。看着不停抹泪的奶奶,他说出了那段痛苦的回忆,出卖了自己深藏的秘密,换来了三年的轻判——本来是五年。
在少管所和监狱中度过的日子里,姜元渐渐能平静的回忆那个黑暗的下午,他想这是个好兆头,是伤痕愈合的证明。放下屠刀之前他一直陷于一种执拗之中,但放下屠刀那一刻的顿悟,让他知道,小黑一定希望自己的死被这样的他记住,而不是成为他的梦魇,所以他做的没错。
值得高兴的是,在监狱里,每逢探视的日子爸爸妈妈和奶奶都会来探望他——这是以前不曾有的待遇。经过这件事,爸爸妈妈辞掉了大城市里的工作,回到了家乡,在县城里找了份工作。在暴露了自己那份深埋的秘密之后没有遭到家人的责骂和放弃,或许也是治愈他的关键。陈煜东也会在探视的日子里来探望他,但他从来不见,陈煜东却也从来没放弃。听奶奶说,爸爸妈妈在城里干活儿,陈煜东却常常去看望她。姜元搞不明白,陈煜东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可以好到这种程度。但他觉得他们俩之间已经两清了——其实勉强吧,如果加上小黑的死,陈煜东还是欠他的——他对自己能这么想很高兴,这其实是件好事。
姜元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八个月出狱。出狱的那天,他踏出监狱的大门,看着外面广阔的天空,他想,当初自己退了一步,现在终于迎来一番海阔天空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单手插兜瘸着走来的陈煜东。他还留着和两年前一样的寸头。
“怎么是你?我家人呢?”
“我让他们在家里等着,我来接你。”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关系这么好了?”
嘿嘿,陈煜东笑笑不说话,他没说的是,姜家人都快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了。
“你为什么还这么对我,你不恨我?”
“我想过恨,但我发现我恨不起来。”
“我不懂。”
“开始我也不懂,为什么我变得那么想要讨好你,为什么我被你扎了两刀之后还对你恨不起来,还是想要守护你对你好。但后来,我懂了。”
“因为什么?”
“那个梦。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说过的。我每晚都会梦到小黑和你。你说得对,小黑的意识没有死去,它缠着我,影响我,它托付给我一件事,或者说,是让我做错事付出的代价。”
“什么事?”
“先说那个梦吧。那天我昏迷后,就又陷入了那个梦。因为失血过多加上要给腿做手术,我昏迷了很久,那个梦也就做了很久。那一次的入梦,它揭开了全部的面纱。我听清了你说的整段话,然后我就突然懂了这个梦是为了什么。后来这个梦再也没出现过,但我已经懂了我该怎么做。”陈煜东答非所问。
“我说了什么?你又懂了什么?”姜元的声音已有些发颤。
“你说:‘要是你是个人该多好呀小黑,你一定是个黑马王子。其实你是只狗也挺好的,我只是想,你是个人就更好了呀。’……”
“但是小黑,如果你变成了人,还会一直守护我吗?”不等陈煜东说完,姜元已经接上。
“对。你说了这句话。”
“那你懂什么了?”
陈煜东没有回答,他上前抱过姜元,俯身在他的耳朵上轻轻舔舐了两下。他说:“我懂了,我要守护你。”
姜元已泪如雨下。
“那你现在到底是谁,陈煜东,还是小黑?”
“一直以来我都没怀疑过自己是陈煜东这件事,但我的变化和那个梦境又不能否认小黑的存在。所以我既是陈煜东,又是小黑。”
“不管我是谁,我现在很确定我想做的事,就是守护你。”陈煜东拭去姜元脸上的泪,“奶奶在家里做了饺子等我们回去吃呢,猪肉大葱馅儿的,又大又圆,那我们现在回家吧,好吗?”
“……好。”姜元重重地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