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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回 江东军议 ...

  •   【1】
      从姑苏到建业平日骑马不过一日的行程,然而陆逊一行人却整整走了六天,因为连日大雨,道路泥泞,直到今天才终于到了。虽然暴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但众人早已全身湿透。陆逊走在最前面,他忽然勒住骏马,仔细打量着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幽幽地叹了口气。
      家将陆纯策马上前:“公子,怎么停在这驿站门口,您不去府上吗?”
      陆逊应声道:“现在天色已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陆纯心下惊奇,此时天色昏暗,不过是因为乌云密布,其实为时尚早,更何况陆府距此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但既然陆逊这么说,他也不便多问,于是进驿站安排住宿去了。
      陆逊刚进房间一会儿,月灵就冲了过来,她看似憋了一肚子气:“小白痴,为什么你不早点走?前些天只顾吃喝玩乐,非要等过了一个半月,大雨下个没完你才走,你看我六套衣服全都淋湿了,你要怎么赔?”
      陆逊看她一副落汤鸡的模样,奇道:“你不是坐在马车里的吗?”
      月灵嘟嘴道:“你那什么破车,车顶是渔网做的吧,漏水都漏成瀑布了。”
      陆逊忍俊不禁道:“好啦,你看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才刚把脸擦干净。大不了回头我让人把车顶修一修吧。”
      月灵这才作罢,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道:“为什么你的那些丫鬟都管我叫夫人呢?”
      陆逊给她递了杯茶,淡然自若道:“对啊,我们成亲了啊。”
      “什么?”月灵刚喝一口,就喷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
      陆逊只好再次掏出手帕擦脸,平静道:“二十多天前就拜堂了。”
      月灵急道:“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啊。”
      陆逊看着她,好整以暇道:“新娘反正都是蒙着头,找个人装一下就完了啊。因为请帖早发了,这事也没办法……”
      他看月灵一下子急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忙安慰她道:“没关系,我保证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再说我早就让你走了,谁叫你自己偏要留在这儿……”
      没想到月灵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陆逊忙把手帕递了过去,月灵却抓起他的右手狠狠咬了一口,陆逊疼得大喊救命,月灵这才松口,嘶声道:“我死都不要嫁给你!”言罢哭着去了。
      陆逊站在房里,一脸无奈,不久卫兵闻声赶来,陆逊笑道:“没事,都下去吧。”
      其他人都告退了,可陆纯没有离开,陆逊示意有话就说,他这才报告:“大公子要见你,现在就在门外。”
      “哦?快请。”陆逊面露喜色,“一会儿你们全都回避。”
      陆纯应诺而去,不一会陆开(陆家长子,生母不明)快步走来,笑道:“二弟,好久不见,想死为兄了。”
      陆逊忙请他入座,亲自给他斟茶。
      陆开问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府上看看宗主?他也一直惦记你的。”
      “我不想见他儿子。”陆逊看陆开脸色有些尴尬,苦笑道,“当然我不是说你。”
      陆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一时默然不语。陆逊问他道:“怎么?宗主……呃,大伯他知道我做大都督了?他同意?”
      “不,不,他不知道。”陆开看陆逊脸上掩不住的失望,忙转开话题道,“你让我弄的江陵沿江布防图我已经带来了。”
      果然,陆逊眼睛一亮,急道:“真是有劳,快让我看看。”
      陆开打开图,感慨道:“我连整个荆州都帮你查清楚了,你不知道要弄这张图真是费了我不少力气,陆家上上下下……”
      陆逊正兴奋地看图,忽然“咦”了一声,扬手示意陆开安静。陆开不知有何不妥,却只见陆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布防图,神情凝重,渐渐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后竟然面如死灰一般。
      陆开疑道:“怎么了?难道这图是假的吗?”
      陆逊不说话,捧着这张图呆呆出神,好一会儿才听到陆开叫他。
      “绝对是真的,只是真的……”陆逊叹了口气,缓缓挤出四个字,“太可怕了。”
      陆逊看陆开一脸担忧,勉强笑道:“没什么大碍,哦,对了,明天有一个军事会议,江东大将都会来,现在我们跟朱家关系还那么僵吗?到时候他们不会给我难看吧?”
      陆开皱眉道:“东吴历来陆家治文,朱家治军,两家势成水火,而我主自登基以来,大力扶持朱家,就是要让两家相互制衡,这也是天下皆知。事实上,说朱家掌控着东吴军权的半壁江山一点都不为过。如今东吴的四大军团之中,镇东军乃是孙家亲军,我们姑且不论,剩下的三军以朱家的征北军最强,兵力几乎等于平西和定南两军总和,统领朱治是东吴开国元勋,论资历整个江东只有韩老将军可与之相提并论。右将军甘宁是三军公认的江东第一猛将,他的武艺,连大都督吕蒙都要敬让三分。而左将军朱然更是深得我主重用,不但弓马娴熟,而且见识广博,智计过人,被军方视为日后继任大都督的不二人选。这一次吕蒙病倒,本是朱然上位的大好机会,没想到会被你横插一杠,代行大权,我想他们一定不服。”
      陆逊哑然笑道:“听你这么说来,朱家何止是不服,简直要恨我入骨了。”
      陆开有些迟疑,吞吞吐吐道:“最近少主他一直跟朱家有些来往,或许能缓和两家关系也说不定。”
      不料陆逊闻言嗤之以鼻,道:“我还能指望他,我宁可相信他是去跟朱家商议怎么把我搞垮。”
      陆开摇头道:“二弟,都这么多年了,你俩也该摒弃前嫌了。”
      陆逊嗤笑道:“这一点,可不敢奢望啊。总之,他不来找我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陆开垂头不语,陆逊起身道:“大哥,我可不像你有那么好的脾气,谁若真想欺负到我头上,我必定要叫他倒大霉。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门。”
      陆开无奈道:“贤弟你留步,早些休息。只是明日军议,不到万不得已,切莫跟朱家撕破脸皮,大哥言尽于此。”说罢,一声长叹,转身去了。

      【2】
      陆逊来的时候会议早开始了,众人见他进来便都停止了议论,蒋钦、周泰一干大将马上站起身来以示敬意,朱家众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陆逊微微一笑,挥手道:“都坐吧。”他看到主位正虚席以待,便不客气地坐下,众人这才齐齐落座。陆逊目光扫视,在座的这些将领近乎是江东的全部战力,除了兵权最高的十二大将,一些级别略低的将军也列席一旁。陆逊不自觉地笑了,一字一句道:“好久不见。”
      众人皆是一愣,按说陆家人才遍布东吴外交、律法、农事、工商、税赋等各界,但对于军方大员却疏于结交,这次陆逊大婚也没有邀请任何武将。所以陆逊理应没见过他们,何来好久不见一说?那诸葛瑾在姑苏喝完陆逊的喜酒便早早回到吴都,这次会议他也列席,见众将疑惑,忙起身上前:“伯言说笑了,这些都是江东赫赫有名的虎将,你如何认得?还是让我来为你引见吧。”
      位置列于最前的自然就是四大军团的统领,首先是孙家亲军的主将孙皎(镇东军统领,字叔朗)。孙皎在四大统领中军功最小,但却是孙权的族弟,颇得器重,所领镇东军也是兵力最多的大军团,此人号称文武双全,但为人向来低调。
      接着便是朱家的宗主朱治(征北军统领,字君理),陆逊对他实在是很熟悉,但朱治却对眼前的这个陆家新星不甚了解,当下假意客套了两句,便不再搭话。
      然后是老将韩当(平西军统领,字义公),韩老将军自幼随孙家父子征战,立下战功无数,如今须发皆白,依然有拔山裂石之力,万夫莫当之勇,而且他最为体贴下情,爱兵如子,东吴三军人皆钦服,平西军上上下下皆以“老爹”呼之。然而他与朱治二人相识多年,关系却一直不睦。
      最后这一位便是一脸络腮胡的大将蒋钦(定南军统领,字公奕),此人豪迈粗犷的背后倒也不乏智计,与吕蒙、孙皎、朱然并称“东吴四大智将”。为人谦恭有礼,从来不与人结怨,对吴主忠心耿耿,时人皆呼“蒋公”。
      陆逊与他寒暄几句,扫视他身后定南军诸将,奇道:“为何不见董袭将军?”
      蒋钦一声叹息,定南众将面色惨然,都不说话。诸葛瑾黯然道:“前不久逍遥津一战,我方损兵折将,镇东左将军陈武被张辽斩杀,定南军大将董袭为掩护主公,死于乱军之中。十二虎臣中便有两人丧命……由凌统举荐,潘璋将军成为定南军新晋大将,而镇东左将军之职由孙桓将军出任。”
      陆逊一时心中抑郁,道:“十二虎臣折其二,这样的惨败真是有十年没发生了,折了多少兵马?”
      “五万,尤其是镇东、定南二军损失惨重。张辽真虎将也!在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直取主公,最危险时距主公不过二十步之遥,幸得平西军第一勇士凌公绩奋不顾身,拖住张辽死战,这才使主公化险为夷。”诸葛瑾回想起来,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陆逊奇道:“那时曹军反攻,势如破竹,后来你们是如何扭转局势,坚持到大都督援军到达的呢?”
      话音刚落,陆逊便注意到朱治面露得意之色,果然诸葛瑾说道:“当时多亏了征北军两员大将,先是右将军甘宁趁着夜色,只带一百铁骑杀入魏营,斩敌近千人,全身而退,我军士气大振,主公盛赞‘曹操有张辽,孤有甘兴霸,足可相敌也。’再后来,大将朱然下令三军打出吕蒙旗号,假装援军已到,在庐州列出阵势,与曹军对峙,曹操跟朱将军斗阵数日,竟然没有发现破绽,还以为真是大都督到了。”
      陆逊闻言暗暗心惊,之前听闻朱家军一直在精选骑兵,练习铁骑冲阵,今日看来所言非虚,这还是其次,毕竟甘宁的本事他一向知道,可是那个朱然竟然能排兵布阵跟曹操过招,这才是最让他吃惊的,陆逊很清楚这在江东绝大多数将领都是做不到的,这个平常不显山露水的朱家大公子,实力居然已经到了这种级别了吗?

      【3】
      此时,甘宁微微一笑,眼睛眺望帐外,无形中透出一股傲气。而朱然(征北左将军,字义封)却不动声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陆逊忽然注意到征北军三大将旁边还坐着一个人,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然,眼神中充满了嫉妒。错不了,他一定是朱平,朱家少主,十年没见了,看来这厮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一切陆逊尽收眼底,他转过身来,朗声道:“朱家军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我军的中流砥柱。往事我们先放一放,现在西蜀和北魏战局如何?”
      “本来双方僵持不下,可这些天暴雨如注,关羽下令决堤放水,这一招马上见效,大水几乎淹到房顶,曹仁大军可以说是危在旦夕。”那朱平看朱然出尽风头,心中不快,此时赶紧发言,希望以卓越的情报收集能力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三天前,蜀王刘玄德派遣使者来吴,希望我江东出兵北伐,叫曹操大军首尾不能相顾。而家父,也就是征北大将军,收到了来自襄阳的一封关羽的亲笔信。”
      朱平故意顿一顿,想吊足众人胃口,没想到陆逊看他不说了,便一口接了过来:“信上说要我们趁机拿下徐州,直扑许昌,一雪逍遥津之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朱平一愣,道:“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逊笑道:“因为同样的信我也收到了。”
      朱平好像不肯相信,关公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给这个毛头小子写信,追问道:“那信在哪儿?拿出来给我看看。”
      此言一出,东吴众将无不大皱眉头,陆逊既然能把信的内容说出来,当然不会是信口开河,再说不管怎么样主公有令,陆逊代行都督大权,你凭什么要大都督把信掏给你看,以为自己是谁呢?就连朱治也觉得尴尬,仿佛当众被儿子扇了一个耳光。
      陆逊冷笑一声,翘起二郎腿,把玩着手中的茶具,道:“烧掉了。”
      “什么?你把关羽的信烧了?”朱平觉得不可思议,“你在胡说八……”
      “叭”一声,朱治反手甩给他一记耳光:“混帐东西,闭嘴!”
      朱平捂着脸,神色茫然。众人却无不觉得这厮活该被打。
      “犬子无理,都督莫怪。”朱治面向陆逊,眯着小眼睛微笑道,“不过都督既然已经收到了关羽的来信,想必也能看出西蜀的诚意。如今蜀王刘备亲率大军,围攻汉中,直指长安,而关羽在襄阳水淹七军,不日便可破城,魏军真可谓疲于奔命,我们若是出兵讨伐,必定势如破竹,徐州唾手可得……”
      陆逊一边听一边面露微笑,诸将无不以为他快要被朱治说服了,韩当急道:“不可!都督,不可!”
      朱治话被打断,一脸不悦,陆逊却似饶有兴趣,道:“韩老将军说说,为何不可?”
      韩当沉声道:“先前大都督吕蒙早就预见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他说徐州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对于我们熟悉水战的江东军毫无地利可言,就算拿下了,在战略上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可是荆州不同,取了荆州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我主开创大业的必争之地。”
      “有理。”陆逊捻一撮自带的姑苏茶叶,放进茶壶。
      朱治冷哼一声道:“你也太小看我江东大军了,难不成我们就只能永远打水战吗?那还怎么一统中原?先学关羽放水把陆地都淹了?笑话!不是我说你们不思进取,可是要说我东吴大军打不了陆战,那真是胡扯。这十年来,我们征北军每时每刻都在训练骑兵作战,甘将军百骑劫魏营大家有目共睹,你以为我们军队的战斗力会跟你们平西军一样?”
      “有理。”陆逊开始往茶壶倒热水。
      “你,你,岂有此理。”韩当气得脸色涨红,“朱胖子,你还好意思跟我说战斗力,你几十年来单挑输给我一百次都不止吧。”
      “有……呃。”陆逊看着正泡着的茶,打了一个哈欠。
      “韩老头,你净说些没用的,打仗那是单挑吗?那是要用这儿的。”朱治看他翻出旧账,也是老脸一红,指着脑袋说,“不管怎么说,吴蜀理论上还是同盟,你真是人老不要脸,连偷袭盟友,背信弃义的事都干的出来吗?”
      “有理。啊!好烫好烫!”陆逊吹了吹茶,“你们接着说。”
      “我呸!现在去灭了魏国,等蜀国先背信弃义打过江来,你挡得住吗?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都不懂吗?”韩当怒道。
      “你知道个屁,曹操刚刚杀了我江东五万弟兄,你反而要助纣为虐,你对得起死去将士的英魂吗?对得起董袭、陈武两位将军的在天之灵吗?偌大的徐州摆在那儿送给你都不要……”朱治睁大了他的一双小眼睛。
      “好你个朱胖子,徐州是送的,难道荆州不是吗?看你平日一口一个‘都督真乃神人也’,没想到大都督一病倒,你这脸翻得比说书还快,大都督的嘱咐你都忘了吗?他的判断什么时候错过,就连关羽会用水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人都站了起来,当众吵得不可开交。这两位都是开国元老,而且都在气头上,众将帮谁也不是,完全插不上嘴,只好由着他们。
      突然,朱平从朱治身后冒出来,铺开一张地图,朱治见状立时怒气全消,眼睛“倏”又眯成一条线,面向众人,得意道:“大家看,这就是我朱家搞到的徐州兵力布防图。从图上看,现在徐州魏军最多不超过八万,而且虚实一目了然,现在出兵攻打就如同探囊取物。我朱治岂是不尊重吕蒙大都督的人,但是什么事情都要因地、因时而定,不可一概而论,大都督他并不知道我有这张图,所以他才会决定要打荆州,可是韩老头我问你,荆州的虚实你知道吗?你说荆州空虚的依据呢?不会是你猜的吧?”
      韩当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却又无从反驳,朱治得意洋洋,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料大将周泰(平西左将军,字幼平)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副图,摊开道:“区区一张破图有什么了不起,荆州布防图在此!”
      朱治哪肯相信,凑过去一看,地图上确是荆州,顿时傻眼了,他还不死心,问道:“你们这图哪里来的?是瞎编的吧?”
      韩当自己都傻眼了,愣愣看着周泰,周泰向他一点头,韩当马上找回气势,自信满满道:“这图当然千真万确。别以为只有你朱家才有这本事,老夫什么时候会输给你?哈哈哈哈……”
      朱治气急败坏道:“朱然!朱然!你来看看,这图是不是真的?”
      众人此时都围了上去,朱然熟读兵书,对布防图颇有研究,而且做事一向公正,他的眼光连韩当也绝无异议。看到朱然走上前来,韩当心里七上八下,暗自嘀咕,周泰这小子哪有这么大能耐能搞到真图。他忍不住又看了周泰两眼,虽说周泰依然镇定自若,可韩老将军还是不放心,生怕图是假的,那可就要丢尽老脸了。
      朱然看着图,眉头大皱,忽然一声惊呼:“北斗……”
      众人一惊,都看着他,朱然面色惨白,又看了两眼,放下图道:“此图确是真的!”
      韩当这才宽心,朱治大失所望,却偏偏又无可奈何,他仔细看了看图,荆州守军也仅仅只有十万,朱治硬着头皮道:“那朱然你再看看这布防,徐州是否比荆州好打一些。”
      朱治只希望朱然能点破这两万人的差距,让自己稍微占一点优势,不料他的心思哪里瞒得住韩当,只听韩当对朱然道:“这不过就比徐州多区区两万人,又能有什么要紧呢?贤侄,你说是吧?”
      朱然犹豫再三道:“这,这个,我不知道。”
      众人只道朱然是两边都不想开罪,所以才这么说,于是并未放在心上。那陆逊整个过程好像一直没有离开座椅,依然把玩着茶具,仿佛对众人的争论漠不关心,但听到朱然刚刚的话时,他的嘴角却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4】
      朱治眼见无计可施,转向陆逊道:“都督,现在情况很清楚了,就是徐州有八万兵马,荆州要多两万,有十万,而且荆州是关羽的地盘,你当上都督的第一仗要打谁你只管说好了!要是打徐州,我朱治可以在此立下军令状,保证打赢,否则你砍了我的脑袋!”
      韩当听他这么说,心叫不妙,陆逊这小子年轻气盛,又没见过大场面,当然希望打个大胜仗树立威信,保不准他要挑软柿子捏,被多出来的那两万人唬住,再说朱治还搬出关羽来吓他……想到这里,韩当心一横道:“都督,若打荆州,老夫也愿立下军令状,如若不胜,军法处置!”
      众人大惊,军令状岂是儿戏!两位老将军斗气也不用斗到这份上,那万一打不赢……众人上前劝说,可两个倔老头哪里肯听。众将只能退下,不知道陆逊会作何打算,他初来乍到便遇到这么棘手的事,现在无论怎么做都会得罪一方,两位老将军必有一人颜面扫地,可是无论是平西军还是征北军,他这么一个寸功未建的黄毛小子又怎么开罪得起呢?
      众人正在担心,却听见陆逊发疯似的一阵狂笑,忽然一掌拍在案几上,怒道:“你们两个老东西,现在想起我来了,刚刚还一口一个吕蒙,什么意思啊?分明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还,还他妈要立什么军令状,这又是什么意思啊?欺负我年轻没有军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们是不是?”
      众人顿时愕然,韩当、朱治更是哭笑不得,刚才说了大半天道理,陆逊这厮竟然只抓着“吕蒙”不放,这一时间,真叫他们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陆逊喝了口茶,不依不饶道:“两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别以为你们想什么我不知道。事情很简单嘛,打北魏就是往北打,打赢了那自然就是征北军的功劳,打西蜀那就是往西打,打赢了功劳就归平西军,所以你们当然都想抢功嘛,对不对?这么简单的事,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力气找那么复杂的借口吗?听得老子头都大了。”
      众人这下更是目瞪口呆,打仗从来都是三军用命,军队的名称不过是用来区分各部,从来没听说军功是这种算法,诸葛瑾急忙上前向他解释,不料却给陆逊一口茶喷出老远。众将被他搞得有点不明状况,朱治无奈道:“都督所言极是,是我等愚钝,那都督你到底决定打谁呢?”
      “那朱将军觉得打谁好呢?”陆逊盯着朱治,一脸的兴趣盎然。
      朱治两眼呈月牙状,喜道:“当然是打徐州了,打徐州的好处可多了。”
      “那就打荆州吧。”陆逊不假思索道。
      “对,这第一个好处就是……什么!”朱治怀疑自己听错了。其实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
      陆逊像看一群傻子似的看着他们,道:“你不是要打徐州吗?那我当然要打荆州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朱治讶道:“这,这是何故?”
      陆逊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奸笑道:“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朱家的宗主,你姓朱,我姓陆,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仇深似海,你以为我这次做大都督是干什么来了,我就是要抢你朱家的军权,从此什么陆家治文,朱家治武就统统见鬼去,我陆家要文武都治,哈哈!”
      众人大惊,朱陆两家纵然明争暗斗,却也从没有谁会把这种话搬上台面,这么明目张胆地党同伐异。朱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怒道:“好你个陆逊,你有种,抢了我儿大都督之位不说,还敢公报私仇!陆家文武都治?好,好的很,我明天就上奏主公,看你这大都督的位子还坐不坐得住。”
      吴主孙权最担心的就是陆家一家独大,这才扶持朱家与之抗衡,这在江东无人不知。此次陆逊能够执掌都督大印,让陆家一下子总揽军政大权,这已经是让人不可思议了,陆逊却还出言不逊,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搞不好小命都难保。众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陆逊,他却浑然不觉,犹自向朱治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正准备向主公奏明攻打荆州一事,那就明日再会了。”说罢,径自离去。众将面面相觑,也只好各自回营。

      平西军营里,凌统(平西右将军,字公绩)的肚子都快笑炸了,道:“老爹,你说你费尽唇舌,讲了那么多大道理这又是何苦,到头来那傻子居然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一想到朱治那张脸,哎呀,笑死我了……”
      韩当此时倒是笑不出来,他颇感意外,忽然看到周泰走进来,便叫住他道:“你上次去守江夏是不是就跟这个陆逊?”
      周泰奇道:“对啊,难道还有别的陆逊?”
      凌统笑问道:“他一直就这么疯疯癫癫,一点不靠谱吗?用这么个人当大都督,真不知道吴侯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比你们想象的要可靠得多。”周泰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凌统还在笑,但他和韩当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泰看,他们怀疑周泰从什么时候开始得了面瘫。
      可是周泰忽然笑了,他缓缓道:“你们觉得我那张荆州布防图是从哪儿来的?要搞到徐州的布防,就算是朱家那样的大家族也一定很吃力。那江东还有什么人能弄到偌大荆州的防御图呢?”
      凌统笑不出来了。
      可是韩当却突然大笑不止:“哎,这臭小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我一想到朱治那张脸。哎呀,笑死我了……”

      【5】
      朱治回到军中依然咬牙切齿,骂不绝口。征北军的将士哪里见过一向红光满面的主帅被气成黄瓜一样的脸色,于是拼命克制着嘴角上扬的欲望,纷纷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突然不知是谁“噗哧”一声,走漏了笑气,顿时不幸全军覆没,大军笑得人仰马翻。小眼睛惊鸿一瞥,黄瓜变成了茄子。
      “父亲,算了,你跟一个傻子较什么真呢?待明日朝堂之上参他一本,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朱平恶狠狠道,却也不忘对朱然嘲笑一番,“大哥,谁都说你厉害,可我真是没想到啊,就那么个疯疯癫癫的傻子,也能把你的都督之位就这么抢了。唉,你说你成天苦读兵法有什么用啊,什么时候才能读成那么一个傻子呢?”
      朱然正在翻阅一本《长蛇阵全解》,闻言淡然一笑道:“骄兵之计。”
      “哦?然儿,这是何意?”朱治没听明白。
      “陆逊当上大都督不是因为才华,更不是因为他陆家的显赫。父亲久随吴主,应当清楚他一直任人唯贤,可这次竟然无缘无故启用一个毫无军功、毫无威望的人,其中必有深意。”朱然继续翻着书,头也不抬道。
      “你说的都是废话,谁不知道这里有古怪……”朱平似乎对这个大哥的话毫无兴趣,朱治却很了解朱然这个义子,知他必有高论:“莫非你已经看穿了当中的玄机?”
      朱然略一沉吟:“本来我并不肯定,可是现在已然水落石出。因为陆逊说关羽写信给他。”
      “那又如何?”
      “那关羽何等高傲,怎么会主动写信给一个无名小辈?”
      “你是说陆逊果然是在虚张声势?”
      “不,这事假不了,不过它说明一点,陆逊跟关羽应该很熟悉,他曾经接近过关羽,写信,不,我想他还亲自去过江陵。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个月前陆逊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极漂亮的女子,还纳她为妾,而有传言说这个女子的长相酷似关云长军中的一个舞女。如此看来,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另外,关羽素来不见宵小之辈,那么推算下来,陆逊去见关羽一定是他当上大都督以后的事。”朱然随口说来,可那两人早听得目瞪口呆。
      “那陆逊他为什么会去见关羽呢?难道他对我江东有异心?”朱治大惑不解。
      朱然摇头道:“我说过了,骄兵之计。他一定是带着无数奇珍异宝向关羽示弱,使关羽对我江东放松警惕,放手对付曹操,从而制造出如今荆州、徐州都相对空虚的局面。”
      朱然的话乍听让人难以置信,可细细想来却是思维缜密,全无破绽,朱治缓过神来,道:“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主公的计策,他之所以启用陆逊,就是因为他年轻没有名气,正好可以麻痹关羽。真是妙计,用一个胸无点墨的傻子,竟骗倒了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可是,这么说来,陆逊要打荆州,那不就是主公的意思吗?”
      说到这里,朱治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朱然点头道:“的确如此。其实比起徐州,荆州当然更难打,它可不是仅仅多出这两万兵马而已。但适才我并没有点破,一是猜到这是主公的意思,第二么……”
      朱然停顿片刻,缓缓说道:“父亲你这次怕是看走眼了,这个陆逊不简单,有他在场,我不得不有所顾忌,不敢锋芒太露。”
      “你是说……陆逊?”朱治听得一知半解,朱平更是云里雾里,嗤笑道:“难道你要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连疯子都是天才?”
      “天才?不见得。但疯子,一定不是。不信?那就让我告诉你们,刚才他是怎么把你们耍的团团转的。首先,他按兵不动,投石问路,摸清各大军团对攻打荆州的态度,然后表面上放任我们和平西军争执,却在暗中支持他们。试想以韩老将军那种好勇少谋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去搞那样一张防御图,再说了,就算他想,他也没有那样的财力和人脉。”朱然看到那父子二人都是一副茅塞顿开,欲言又止的样子,合上兵书笑道,“不错,图,正是陆逊的。他趁你们吵得天翻地覆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递给周泰,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
      朱治小眼睛瞪得滚圆,呆立良久道:“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周泰好像是跟这个陆逊一起带过兵,他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绝不会如此相信一个疯子,可是……”
      朱然接口道:“父亲一定奇怪他为何装疯卖傻,其实这是一招妙棋,当时父亲与韩老将军针锋相对,势成骑虎,两军将士也是一触即发,陆逊要是一本正经地落了你的面子,就会被我军憎恨,矛盾也得不到解决,他索性装个草包,找些莫明奇妙的理由,歪打正着地传达主公攻打荆州的命令。表面上是不给你面子,其实打的是他自己的脸,两军之间所有的严肃、紧张、敌对的气氛都被他的胡言乱语化解了,大家只会对此置之一笑,而我们朱家军的将士们也不会当真对他充满敌意。”
      朱治听得直冒冷汗:“然儿你说得对,这陆逊的确不可小觑,也难怪主公如此重用,这么说来,难不成这厮还真有能耐吃掉荆州?”
      “别开玩笑了!堂堂战神关羽怎么可能会输给他?”朱平惊骇不已。
      二人一齐望向朱然。朱然凝视着手中的兵书,微微笑道:“想要做成对关云长的必杀之局谈何容易?而且关羽并不是完全被骗了。从荆州的布防来看,他留有后手,虽然兵力削减到十万,但防御说得上万无一失,就算我们攻其不备,也很难讨到便宜。看来我以前仍是低估了关羽,就凭这十万人的布防,只怕其才不在吕蒙之下。”
      “也就是说,陆逊其实并无机会?”朱治问道,父子二人焦急地等待着朱然盖棺定论。
      然而这次朱然却不说话了,良久,他才放下手中书卷,沉吟道:“备周则意怠,常见而不疑,高手过招,胜负难料。”
      朱治听说如此,不由一声长叹:“我今日受辱固然是小,可一想到姑苏陆家竟有这般人物,直如芒刺在背一般。若是他陆逊借此良机,建功立威,坐稳了大都督的位子,东吴三军皆要听命于他,那我苦心布局十年的‘割鹿计划’岂不付诸东流?陆家到时必定权倾朝野,危及社稷,这叫我如何甘心!”
      朱然沉吟片刻,忽然沉声道:“父亲不必哀叹。你若真有此顾虑,那不妨在他出征荆州之前,除掉这个眼中钉!”
      朱治朱平俱是一愣,心中骇然,冒犯大都督是何等罪名,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这一点朱然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何看起来如此笃定,竟似胸有成竹一般?
      朱然冷冷笑道:“虽然他现在贵为都督,执掌兵马大权,但也绝非无懈可击,我们只需攻其死穴,如此如此……”
      尽管素知其能,朱治还是惊奇不已,他的小眼睛马上又眯成了一条缝:“果然妙计!厉害,厉害!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不过然儿,你不是一直对‘割鹿计划’毫无兴趣吗?怎么……”
      朱然凝视着窗外的浮云,悠然道:“的确没兴趣,把陆家干掉又如何?主公到时候肯定会再扶持一个张家、顾家之类的,情况还不是一样。更何况无论陆开、陆玉、陆茂,甚至陆寂老儿我都不放在眼里。我本以为姑苏陆家再无英雄,没想到……”
      “千军易得,敌手难逢!我要试试这陆逊究竟有多大本事。哦,对了,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忽然转过头来,对朱治父子神秘一笑,“你们知道吗?我派人去调查过,陆家以前——”
      “从来就没有一个叫陆逊的人啊!”朱然的眼里似乎发出了光芒。

      (本回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3回 江东军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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