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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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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九岁。
签契卖身不过两月,便被柳妈妈从腌臜的后院领出来,带到那女子面前。
“日后,你便是她手下的丫头,她的影儿。”柳妈妈对她说,“当心侍奉好她。”
她懵懵懂懂,被柳妈妈拍了一记后脑勺,踉踉跄跄地对着那女子行了一个大礼。
那女子拉她起身,又塞给她一块花饼,指尖衣袖飘来一阵清幽冽冽的香。
后院的人们都说,那女子便是花魁。
她定定地瞧得真切——果然,真是生的如鲜花一般娇艳的女子。
花魁分明是笑着的,却又佯怒,对着柳妈妈一顿撒娇,像极了一树蔷薇抖动着自己的枝桠:“分明是妈妈要塞给我一个累赘,到还非说是侍奉,好叫我拒绝不能——哪有这样的理?妈妈可要教账房多分我几份香粉钱……”
柳妈妈被她闹得没脾气,笑骂一声“赔钱货”,便扭着肥硕的腰肢走了。
花魁拉着她的手问她:“可有名?”
“没有。”
也许是听了柳妈妈的话,也许是窗外明月格外的圆亮,花魁略一思索,开口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阴晴圆缺,影子却生死相随——随儿,就叫你随儿罢。”
于是,她有了自己的名字。
花魁是坊里的明珠,是客人们一掷千金难求一面的佳人,也是柳妈妈的摇钱树。
是以,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花魁左右,生怕一个分神便让这棵美人树伤了头发、刮了指甲。
花魁待她不错,桌上一碟没吃完的点心,便招她过来;有恩客带的小玩意儿,随手便塞给她。心血来潮时,还允她一同学舞,又教她几段新词。
她看着花魁如何一曲夺得红绡无数,如何在客人之间从容进退,勾了无数痴魂却又片叶不沾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可花魁却教她唱:“最是情动,若蝶落花。”
“什么是情动,何又若蝶落花?”她问。
花魁拨弦的手一顿,看向她笑得愈发明媚,脆生生地不答反问:“随儿这也想学吗?”
她未曾说话。
花魁俯身过来,抹了口脂的红唇贴上她的唇时,口齿间的花香也一并赠与了她。
但只是一瞬,像只不曾流连的蝴蝶,随即便翩翩飞走了。
花魁说:“这就是情动,这就是蝶落花。”
那年她十一,花魁十六。
访间画梁上高高挂起的朱灯染红了花魁的纱裙,也染红了她的耳廓。
过了两年。
钟郎来了,花魁闭门谢客,只见钟郎一人。
她从厨房拿了点心果品回去,在门前遇到正告辞的钟郎。
钟郎喝得微醺,持一柄折扇抬起她的脸,徐徐说道:“美玉做阶石,何人如此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花魁站在门后定定看着她。
那晚,花魁一只纤纤玉手扇在她脸上。她便知道,向来最无情是花魁,也为那钟郎动了情。
钟郎的话不过一日便传到了柳妈妈耳朵里。
随即她就有了自己的厢房,柳妈妈让人送来很多彩绢锦缎胭脂水粉。她每日里只用练舞弹琴,再没有侍奉过花魁。
又是两年。
花魁卖了身家宝贝,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夜里一张花轿将自己一片真心悄悄抬进钟氏别院的偏门。
花魁,成了柳姨娘。
同年。
她初次登台便赢得头筹,一曲霓裳羽衣惊鸿一瞥,台下男子无不倾慕,坊间群芳都成了陪衬。
她,成了花魁。
坊间客人非富即贵,可以是一方富商、朝中重臣、王孙贵胄,甚至可以是微服的君王。
时至金秋,科举将近,坊中客人多谈论猜测试题,议论声传至房内。
席上一位戴着玉扳指的客人问她:“不如姑娘猜猜,今年科试文章当是以何为题?”
她一面拨弦,一面从容道:“我朝国富民安,全因市商繁盛,如《易经》所言:‘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许是以此为题罢。”
客人诧异地看着她。
她不由局促一哂,道:“奴家自然没这才学,只是听常来此的钟公子说过几句,拾人牙慧罢了。”
当月,朝中彻查盗窃试题科举舞弊,涉及官员考生数十人,龙颜震怒。听说圣上拿着玉扳指砸破了礼部尚书了额头。
当月,钟府牵连其中,为上下打点疏通门路,钟郎卖了房田地契,又将藏在别院的柳姨娘一并卖与买主。
当月,名动京城的花魁在画舫上游湖时,救上来一个投湖的妇人。
十月湖中的荷花皆是一片衰败萧瑟,只有她面色如春。
她给一身湿的柳姨娘披上一件薄裳,缓缓说:“错付真心的柳姨娘已经投湖赴了黄泉。我救了你,你日后就跟了我罢。”
后来,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花重金为风头正盛的新花魁赎了身。一时间坊中没有能撑得起门面的姑娘,柳妈妈丢了心肝似的每日里长吁短叹。有客人问是何人对柳妈妈横刀夺爱,柳妈妈揪着手绢只说那人面生,依稀记得他手戴玉扳指。
再后来,便有人看见花魁身边带着一位叫阿影的姑娘,乘着马车出了城门,往江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