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赵芾自由了青竹相伴,但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腊月间,眼看着一岁将尽。若在往年,过年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有时日子过得糊涂了,直到了正月里还以为尚在旧年中。如今青竹常常去汴梁城中闲逛,每次回来都拉着赵芾细述见闻,比如街上卖梅花的小贩多啦,东榆林巷的爆竹作坊走水啦,卖羊肉馉饳的周小官人关了铺子回他娘子的娘家过年去啦之类的,年节的气氛跟随着他的话语慢慢渗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园子,也萦绕在了赵芾身边。
“又看书,天天看,你不是说这些书你都看过好几遍了么?”青竹“哗啦”一声推开门,闯进了赵芾的屋子。
寒风裹着雪片卷进屋中来,赵芾忙把衣服拉紧些:“快把门关上——下雪啦?”
“瞧你,又是一下午都躲在屋子里不挪窝吧?雪都下了好一阵,到晚上一定能积起来呢。”青竹蹦蹦跳跳地跑到赵芾桌前,伸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过来:“喏,给你的,可好吃!”
赵芾接过纸包,却见青竹头上肩上都是雪花,忙拉了他到门口把雪都拍掉,这才回屋重新坐下,仍旧抱了手炉,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道:“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下雪了,冷得很——你快吃呀,好吃得很!”青竹拖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
“什么东西呀?”赵芾打开那纸包,却见几块拇指大小的黄白色物事,“原来是糖瓜。”
“你也知道这叫糖瓜?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呢。”
“你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赵芾本不喜甜食,只是不愿拂了青竹一片殷切之意,只捡了一块最小的放嘴里慢慢嚼着,其余的都包了还给青竹道:“你自己吃吧。”
青竹已习惯了赵芾的浅尝辄止,自把糖瓜收了起来,又道:“我见许多人家都在洗扫,我们是不是也该扫扫屋子?”
“没事儿扫屋子干嘛?”赵芾奇道,“大冷的天,谁耐烦做这些?”
“那我们做什么呢?”
“为何一定要做什么啊?”
“我瞧着城里面似乎家家都忙忙忙碌碌的,跟平日不大一样呢。”
赵芾想了想道:“我家以前也要洗扫的,不过那都是下人的事。还要准备吃食,那也是下人的事。”
“那你做什么啊?”
“平日里做什麽就还做什么啊,只是应酬多一些罢了。”
“可是也没见你应酬啊。”
“现在当然不用了。我说应酬,那时当初在成都时。”说起成都,赵芾顿时涌起无限怀念,“那边可有我的无数知交好友呢。”
“汴梁没有吗?”
赵芾想了想,诺大一个汴梁,当初和自己交往最深的也就是一个赵祎,可是赵祎已死了十二年,汴梁城里,他哪里还有什么知交好友呢?于是摇摇头道:“人在异乡为异客嘛。”
“那你何不回成都去?”
回成都?赵芾一下子迷茫了。他何尝不想回去?特别是头一两年,那真是日也想,也也想,直想得人快发了疯。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老天,以赵祺一向的宽厚仁慈,既然连死罪都饶过了,何不好人做到底索性放他回成都?他一定本本分分地做一辈子安乐王爷,再也不多参合那些有的没的。有时想得狠了,连做梦都梦见朝廷降了赦书,自己快马加鞭赶回家乡,可是只待金乌初升,鸡啼惊梦,一切便又成了南柯黄粱。他不是没有过待守卫不备趁机逃走的想法,可是稍加思索便放弃了——只要没有赵祺的一纸赦书,便是守卫打开大门放他走他也是不敢走的。被软禁在玉津园里,哪怕是软禁一辈子,那也只累及他一个人,可他若是逃了,清算的对象便会立刻变成他的家人,到那时节,他的老母亲,他的兄弟姐妹,蜀王府上下百余口性命就算是断送在他赵芾头上了。想清楚了这一点,赵芾便也绝了再回尘世的念想,老老实实地在玉津园里一呆就是十二年。
“你怎么了?”见赵芾呆呆地不说话,青竹略有些不安,伸手想把赵芾低垂的头抬起来,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阻住了。
“唉……”赵芾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松了手,身子略向前倾靠在了青竹肩上。
青竹只觉心里“咯噔”一声,紧接着心脏便不受控制的狂跳了几下,身上立时出了一身薄汗,那感觉和得道之前被苍鹰盯上的感觉有几分相似,都是喉咙发紧,全身僵硬,可是又不全一样,虽然不知所措,但没有恐惧和惊惶,倒有几分期待雀跃。
鼻尖传来淡淡的薰香味道,赵芾的衣服被褥都有这种甜腻的气味,青竹早已十分熟悉,另外还有一股温暖的□□的气息,除了最初和赵芾同床共枕的那两晚,他已久不曾闻到。那气息仿佛一个小钩子,总是在他心里挠啊挠啊,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止住心里这阵痒痒,可是又不知究竟该怎么做。赵芾的脖子就在他的脸旁,靠得那样近,青竹几乎可以感觉到劲侧血脉的搏动,他费了老大力气才止住想去舔一舔的冲动。他隐约觉得这样的举动能够可能赵芾并不喜欢。
“你不回成都……是不是因为那边有你的债主?”想舔而不能舔,僵着身子的青竹觉得有些尴尬,只能找些话来说。他觉着赵芾是想回去的,只是被什么碍着不能回——或许是因为没有钱,他的园子这般残破,家里也没有现钞,都得靠质物。
“债主……”赵芾闷声笑了,“我是有债主,不过不在成都——他在汴梁城内。”
“哦……”青竹信以为真,“难怪你总不肯跟我一起去城里……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不出去吧?”
“那有什么,”赵芾重新倚回椅子里,懒洋洋地抱着手炉仿佛没腰板一般,那声音也和他的姿势一样懒心无肠。
“那怎么成呢……城里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不去怎么成呢……”青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蓦地抬头,道:“有我在,怕什么呢?”
“嗯?”
“有我在啊,就算碰到你的债主,我略施法术便能跑得无影无踪,他又能把你怎么样呢?”青竹顿时来了精神,“对啊,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走,我们明天就进城去——”
“等等,等等!”赵芾连忙把自说自话的青竹叫住,“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进城了?”
青竹愣了愣,问道:“为什么不呢?——我想和你一起去城里玩。”
面对着青竹直勾勾不加掩饰的目光,赵芾觉得有点难以招架。他不是不想出去走动走动,可是一但被看守发现他擅自离开,或者在城里被什么人认出来,那就是天大的祸事。当初他在汴梁呆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一年不到,可是所识甚广,去城中逛上一圈难免就会遇上老熟人。当初与二皇子赵祎一派的或是亲近的,或致仕或贬谪几乎被剪除了个干净,剩下的“熟人”都是些不对眼的,若真是撞上一个,后果不堪设想。赵芾不用猜都知道,赵祺将自己关在这里,朝廷里一定有人不满意,变着法子想让赵祺杀了自己,只是赵祺有妇人之仁,不愿伤了宗室骨肉,所以一直顶着,毕竟按辈分算来,他是赵祺的嫡亲堂叔,与先帝未出三服,正是极亲近的关系,赵祺不想背杀叔之名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一切都有一个底线。赵芾明白,对赵祺来说,将自己软禁起来不与外界相通就是他的底线。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青竹抓着他的手,如念经一般地重复着。
“不成,我——”
听见他口中不变的拒绝,青竹的脸垮了下来,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靠了墙站着:“你为什么老这样?不跟我一起洗澡,不跟我一起睡,给你带好吃的你不肯吃,叫你
出去玩你也不肯去——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不想走路我可以带你过去,你担心撞上债主我也能帮你挡住,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点个头呢?”
“我……你自己不也玩得挺开心的么?”赵芾将手炉放在桌上,走到青竹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道:“今儿是怎么了,跑来跟我闹别扭?”
青竹皱着眉躲开他的手,从他身边挪开了几步,沮丧地说道:“你总是这样,像哄小猫小狗似的——我想你也和我一样快乐,那些好吃的我想你也能吃到,你却不肯理睬我。——你是不是只是在拿我开心呢?”
赵芾微讶,既为青竹的敏感,也为自己的本心。青竹说得不错,他最初将青竹留下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无聊到极点的生活添几分色彩,与养只小猫小狗也没多大差别,只不过青竹会说话,小猫小狗不会罢了。他不时摸摸他,笑着看他在自己面前玩耍,给他吃,给他住。赵芾以为这样就够了。可是青竹觉得不够。他毕竟不是小猫小狗。
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到底是自己不对还是青竹不对?赵芾低下头沉思着。他不是一个惮于改过的人,只是现在的情形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见赵芾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青竹心里极委屈,待要再和赵芾理论,却又觉得像是无理取闹——从没有谁像赵芾待他一般好,既温柔又体贴,更不图他什么。可是心里的不舒服是真真切切的,好像赵芾划了一个圈子,把他放在里面,而他自己只是在外面瞧着,无论青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倒是说呀!”青竹终是忍不住了。
“我……”赵芾眉目间仍是带着点迷惑,他顿了顿道,“当然不是,不过我得好好想想……你先去歇着吧,咱们明儿再说这个好不好?”
青竹咬着牙瞪了他几眼,然后一顿足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