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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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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下来,陶秋岚自打婚礼过后便病了起来。她烧的迷迷糊糊,每日只模模糊糊的看到床前人来人往,可到底是谁她却一点也捕捉不到。只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小的时候生病,母亲微凉的手一下一下用力的搓着她火烤一般滚烫的后背,又仿佛是她在小楼里故意生病的时候,冰冷的风吹在她湿漉漉的衣服上,让她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模糊中只觉得一阵刺痛传来,好像什么时候也如此刻这般疼痛难忍?高的让人炫目的楼梯,那双沉痛的眼睛,还有下身的那股温热……
“疼……”
皇甫子谦将陶秋岚的头轻轻的靠在自己的胸前,一边将春桃递过来的冰毛巾敷在陶秋岚的额头,转头不安的望向陈海文,“为何会疼?”
看陈海文面上浮起一丝的无奈,他怔了怔才喃喃自语道:“炎症会导致机体对致痛物质的敏感性增强,引发四肢关节和和肌肉的疼痛。教授曾经教过的……”话音未落,便又听到怀中的人低低的唤了一声:“孩子……”
皇甫子谦抱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紧了紧,像是要给她力量,又像是要给自己力量。
“海文……”他望向陈海文的眼神中竟然带了一丝的恳求之意。
陈海文与皇甫子谦亦师亦友这么多年,他眼中的皇甫子谦从来都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他出生名门,家中权势滔天,自己又天赋极高,少年得志,何曾有过这样惶然无措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医院陶秋岚流产时的情形,心里忽然便明白了。
“我知道。我尽力!”
真正好起来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这几日皇甫子谦总是待在家里的时间多,这日却不见他的踪影,华叔也不在,皇甫子谦惯常坐的那辆车也不在院子里停着。正好看见红英匆匆的从厨房出来,陶秋岚便随口问道:“三少爷出去了?”
红英却似被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不知道。”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欠妥,又补充道:“少奶奶,我没看到。”说完看都不敢看陶秋岚一眼便急匆匆的离开。
陶秋岚觉得奇怪,就算她不知道皇甫子谦的行踪,可总不至于连出没出门都不知道,更何况还如此的惊慌。红英年纪小,脸上也藏不住什么情绪,可陶秋岚留心观察了一下,府里的其他人好像也是一副面色沉重的样子,更显得气氛莫名的压抑。
陶秋岚心里担忧,不着痕迹的将春桃和红玉叫到房内,这才问道:“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小姐……”
“没什么事。”
陶秋岚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平静的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个人,最终还是春桃跺了跺脚,下定决心道:“算了,本来也不是我们的错。不如告诉小姐,也好有所应对,免得又犯了他们家的忌讳!”虽然这样说服自己,可面对陶秋岚终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小心翼翼道:“今日是大帅的忌日,一早华叔就陪着姑爷去乡下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陶秋岚随手抓了一个抱枕抱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春桃和红玉见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将抱枕紧紧的抓在怀里,不由对看了一眼,还是红玉先试探的开口道:“少夫人。”
陶秋岚不知道自己此刻这样慌乱而刺痛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春桃说的没错,这本来就不是她们的错,就算是为着她自己和皇甫子谦,她也不应该再让这件事情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可她就是止不住的觉得愧疚和心疼,而后又涌起浓浓的失望和无力。放不下的,又何尝是她一个人?
好半响,她才找回了一丝的理智:“确定么?”
春桃点了点头:“厨房里天还没亮就在准备去祭拜的东西。而且还不让我们插手,说什么我们不懂大帅的口味……”
“春桃!”红玉见陶秋岚脸色不好,出声打断了春桃的抱怨。
春桃暗暗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可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只能嗫嚅道:“小姐……”
反倒是陶秋岚安慰她道:“我没事。你们别到处乱走了。”想了想又改口道:“你们今天就跟着我去佛堂抄经吧。”
虽已入了春,可那冷风吹在身上却是刺骨的寒冷,华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知第几次抬眼去看远处那个人,如果不是大风吹得他的大衣下摆翻飞涌动,他几乎都要以为那也不过是一株屹立的松树了。华叔不敢去劝,低低的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远处的山路上缓缓开来了两辆车。这条路就是为了这座皇甫家的祖坟而建的,沿途又有士兵站岗,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会来。他又一次回头看了看那抹笔直的身影,快步朝山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便见那辆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华叔离得远,看的并不真切,又紧走几步,饶是再有心理准备,可真的看见眼前的人,还是止不住的惊讶:“大奶奶!”
说完又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大小姐”,脸上终于不再是刚刚那样的担忧和忧愁,又转头对着秦万山、秦正海打了招呼,见后面还跟着一个没穿军装的人,仔细一看,更是欣喜:“江先生!”
来人正是江言铠。他上前亲昵的拍了拍华叔的肩,倒像是将一把年纪的华叔当年轻人一般。“子谦呢?”
华叔朝半山腰望了望,而后欣慰道:“你们来了就好了。”
听到身后纷沓的脚步声,皇甫子谦努力敛起脸上的悲痛神色,回过头一看,眼神中满是惊讶,“秦叔、江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谢你们来看父亲!”
见赵氏面色苍白,心中不忍:“大嫂身体不好,何苦要舟车劳顿回来这一趟。”说完又转头对秦正海道:“你也不劝着”,可熟稔的语气中没有半点责备的意味。
江言铠倒了三杯酒,扬手将其中一杯缓缓倒入那片黄土,低声道:“大哥,我与老三看你来了。”秦万山也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隔了半响才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子谦,就像当初咱们那样。”
一旁的赵氏已经由秦正海扶着跪了下去。“父亲、母亲、子诚……还有……小杰……,我带了你们最爱吃的东西来了。”她一样一样的将盘子从随身提着的篮子中端了出来,虽然声音不高,可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红了眼眶。
冷风咧咧的吹在皇甫子谦的脸上,让他的眼睛干涩的想要流泪。他紧紧的攥着拳头,只怕一松手,他便会在父亲的面前痛哭出来。他不可以,他要让父亲看着他已经坚强到值得他托付他们浴血拼来的锦绣河山,他要让母亲看着他已经强壮到再也不是那个吹吹风就会一病不起的瘦弱孩子。
还有大哥,他多希望他能看到赵氏与秦正海此刻幸福的模样,只有这样或许才能让他理解自己当初的选择。
可这广袤的天地间,唯一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将他吹的生疼。
一群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赵氏一路上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子谦,今天……”
皇甫子谦却只是面色平静。“今天跑这么远都累了。明天我在家里等你们。秋岚也想你们了。”
赵氏见他这样神色如常的提起陶秋岚,仿佛真的若无其事,心里更加觉得酸楚。“可今天……”
皇甫子谦却只当未闻,转头对秦万山与江言铠道:“秦叔和江叔也来吧。”
秦万山听他提起陶秋岚,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可见他苍白的脸上难掩的憔悴神色,到底还是不忍苛责,冷哼一声率先上了车。江言铠拍了拍皇甫子谦的肩膀,“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就不掺和了。”
皇甫子谦见赵氏和秦正海担忧的样子,勉强扯出一丝苦笑,半推着他们上了车,这才坐进车里,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赵氏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回了家又给陶秋岚打了个电话。秦正海本来想劝阻,可听到赵氏说“秋岚应该知道”,叹了口气,也就任由赵氏说了。
陶秋岚放下听筒,只觉得双腿好像没有一丝的力气,一下子便跌坐在沙发上,一旁的春桃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吃一惊,赶紧扶着她。
“小姐,出什么事了?”
陶秋岚怔怔的看着一脸担忧的春桃,心里更加觉得酸楚难抑。她的身边还有春桃心疼着,可他呢?他的身边现在只剩下她了,可恰恰是她自己,却让他在难过的时候只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连让人知道都不能。
他刚刚回来的时候还对着自己笑,若无其事的跟自己解释说刚刚出了一趟远门,说下次等她身体好了便带她去。他将自己的悲伤深深隐藏了起来,绝口不提祭拜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怕她会难过罢了。
他从来都是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样子,下面的人从来对他都只有敬畏,在自己面前他也多半是强势的,就连那些温存的情话说起来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这样的假象让她都快要忘了,他也同自己一样,是个失去了至亲,孤独无依却又不得不坚强的人。
不。他与自己不同。
陶秋岚不敢去想象他这一年来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能够做到与他感同身受。
因为没有人像他这样,在自己生日这天,亲眼目睹了父亲和侄儿血肉模糊的惨状。
陶秋岚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人用力捏住了一般的窒息和难过。她原来只觉得他偏执到不可思议,皇甫晟彦的骤然离去像是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日日背负着,与其说是祭奠,不如说是惩罚。她虽然心疼他,可却从来不曾理解过他。直到此刻,直到她心疼着,心痛着,懊悔着,愧疚着,她才真正的理解了他。
“你让他们都下去吧,你也下去。今天的晚饭,我来准备就好了。”
厨房的灶台上小火煨着鸡汤。陶秋岚舀了面粉,加了水,和好了面,再擀成薄薄的片,用刀细细的切开,又接了水放在另一个灶台上。她机械的做着这一切,像平日里在江南的那件破旧的厨房里一样,可直到停了下来,她才觉得恍然如梦。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陶秋岚回头去看,却是华叔。陶秋岚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而后又觉得莫名的失落。她见华叔欲言又止的样子,先开口问道:“华叔,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华叔见陶秋岚准备的东西,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少夫人,请恕我多嘴一句,今日还是不要准备这些的好。”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不断的翻腾着,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般。水汽不断的上升,很快便迷了她的眼。她将面条放入锅里,又舀了一小瓢凉水缓缓的点了进去,慢慢的搅动着。
“华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今天……今天是他的生辰!”她将面条盛了出来,灌了鸡汤进去,又将葱花细细的撒在上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生怕一个转身,便让华叔看出她满眼满脸的心疼来。“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开心的庆祝自己的生辰了。可至少,我想让他能吃一碗长寿面。”
华叔还想再劝,可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陶秋岚将碗搁在盘子上,端着上了楼。
听到敲门声响起,皇甫子谦只当是佣人,头也没抬的应了声“嗯”,却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佣人一直都是只在房门外向他回话的,没有他的允许从来不会进到房间里来。
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他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那一声声轻柔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从黑暗中向他走来。他知道那是谁,可却不想起身,只是等着,等着那人来到自己身边。
灯光是黄色的,照着那缕袅袅的热气仿佛也带着一丝的金色,汤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油花,更显得那些葱花的青翠和诱人。她握着筷子向他递过来,台灯将她纤细的手指投影在桌子上,竟带着一丝的颤抖。
皇甫子谦顺着她苍白的手臂望上去,她今日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旗袍,微微发着白,台灯落在她的身上,晕着一层光圈,可她的脸却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陶秋岚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的皇甫子谦。他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眼神中透着一丝的探究和迷蒙。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便将桌上的餐盘挥落地上,可她不想退缩,不想放弃,所以仍是保持着手上的动作,一动不动。
皇甫子谦却突然站了起来,动作那样大,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只是大步跨到陶秋岚的面前,一把便将她揽到了怀里。
他一直都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着,他以为今天也会这样,以后也会这样。可如今却有一个人,愿意这样从黑暗中来到他身边,愿意在他生辰的时候,亲手煮一碗长寿面,哪怕心里忐忑不安,依然愿意这样坚定的来到他的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双手轻轻的环上他的腰,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