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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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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秋岚是被炮火的轰鸣声惊醒的。皇甫子谦已经批了衣服下了地,见她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带着惊恐,仿佛受惊的小鹿一般。他停下扣了一半的衣服,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没事。”
陶秋岚看着他,机械的点了点头。皇甫子谦还要说什么,门口已经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少帅,少帅?属下蒋弘文。”
皇甫子谦扬声对门外道:“知道了。”又转回头望着陶秋岚,嘴张了张,终究是没说一个字,站起来走了出去。
陶秋岚望着他的背影,听着外面震天的枪炮声,只觉得没有来的心慌,脱口而出道:“你小心些!”
皇甫子谦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陶秋岚只觉得度日如年,陈挺送来的早餐她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听得外面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一声一声,都好像在她的心上炸开了花。
一阵敲门声传来。陶秋岚心下一惊,开门一看,却是陈挺,身旁还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
“少夫人,这是我们孟军长的夫人。”
陶秋岚请孟夫人进屋,一心只想着外面的战事,也没有注意到孟夫人朝陈挺使了个询问的眼色,以及陈挺微微的摇头。
孟夫人见陶秋岚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当她是在害怕,笑着出声安慰道:“少夫人是第一次听到打炮声吧。没事儿,前两天声音比这大多了,咱雁城不也好好的?少夫人就放宽心,咱们在这儿聊会天,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陶秋岚有点羞赧,其实她不是害怕,她只是有点担心。她虽然不懂,可听声音也知道这场战争有多激烈。
这是打仗,不是吵架,永远都不会有相安无事的一天。他与何至忠,一定要分出一个赢,一个输。
而输的那个,必定是输到无路可退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多是孟夫人问,陶秋岚答。孟夫人也知道陶秋岚心不在焉,想了想,试探的问道:“这炮虽然听着声音大,可实际上离咱们远着呢。不如我陪少夫人出去转转吧?”
陶秋岚正想拒绝,却听孟夫人继续说道:“这个时候陈太太她们说不定也正无聊着,咱们过去,正好还可以凑一桌呢!”
陶秋岚脸色一沉,语气自然也带着薄怒。“孟夫人,我不喜欢打牌,也没那个心情!孟夫人如果约了人,那就请自便吧!”可陶秋岚毕竟是不善与人交恶的,又看孟夫人讪讪的样子,终究还是缓了缓道:“恕我不远送了。”
这倒是让孟夫人讶异不少。从她接到孟建元电话的那一刻起,她便对这位传说中的少夫人更加充满了好奇。传闻都说这位少夫人并不得皇甫子谦的喜爱,可他却又将她这样不远千里的带在身边,还叮嘱孟建元让自己来陪着她,又不像是对她全然没有一丝情意的样子。
孟夫人原本以为,或许这位少夫人真如传说中的那样颇具心机和手腕。可她看这位少夫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怕是连战场是什么都没有见过。女人随军,若非有才,便是有貌。她看着陶秋岚,虽然漂亮,可这世上漂亮的人何其多,与那些漂亮的女明星或者官太太比起来,这位少夫人妆容打扮清淡之极,简直让人无法将眼前的人与她的身份连在一起。
开战以来,每当这种时候,几位军官太太总是会凑在一起,倒不是多爱打牌,不过是想着替自己的担惊受怕找个出口罢了。可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明明难掩忧虑之色,却偏偏还可以这样义正言辞的拒绝自己,哪有一点刚刚脆弱惶恐的样子?
倒从心里对她生出了一丝敬佩来。又怕她会对皇甫子谦说些不该说的影响了孟建元的前程,赶紧解释道:“我也很少打牌,教会最近组织我们到战地医院帮忙,也是忙的很呢。”
她原本也只是试着解释,想着陶秋岚或许也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或许也不会在意,却没有料到她却难得来了兴致。
“战地医院?”
“是啊。男人们在前线打仗,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战地医院里伤员一天比一天多,医生护士就那么几个,教会的修女就组织我们过去帮忙照顾一下伤员。”孟夫人见她听的入神,也就多说了几句。
陶秋岚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战争打响已经四个小时了,四个小时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都是煎熬,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着A国侵略的大炮一声声落在自己的国土上。
“我也可以去吗?”这样的念头撞击着她的心,而且越来越强烈。她没有办法用枪炮保卫自己的国家,可最起码,她可以照顾那些为了这个国家而流血受伤的人。
孟夫人也不知道陶秋岚是真感兴趣还是图新鲜,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带着陶秋岚去,且不说外面战火纷飞,就是那些逃难的人都有可能将她们至于险境。过去几天来,已经发生了好几起难民抢夺钱财的事情。可看着她那样殷切的目光,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
“少夫人真想去?”
陶秋岚点了点头,目光坚毅。“国难当前,我虽只是一介女流,可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可是少帅那边……”
“他有正事要忙。晚些时候,我来跟他说。”陶秋岚知道孟夫人在顾忌什么,这又何尝不是她的顾忌?可如今战事正酣,她不愿意为了这样的小事去麻烦他。况且,她是去战地医院帮忙,对他不会有任何不利,她想不出他有任何不同意的理由。
孟夫人本就拿不准陶秋岚和皇甫子谦的关系,如今见她这样说,自然也就不再坚持。本还打算带两名士兵贴身保护,可陶秋岚却觉得这样太过招摇,恐会给医院带来不便。孟夫人听她说的有道理,便只跟值班的士兵说要带陶秋岚去打牌,便出了指挥部。
陶秋岚不是没有想象过战争的惨烈,可直到看到医院的场景时,她才真切的知道,一个个的生命,在战争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战争就一只永远不知疲惫的怪兽,轰隆隆的席卷而来,无情的吞噬着一切,除了一片片残垣断瓦,一个个残破的躯体,一声声痛苦的哀嚎,什么都不会剩下。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是那些她从未曾谋面,却再也不会见到的消逝的生命。
无以计数。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陶秋岚只觉得窒息,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前面的人让一让!”只听这句话传来,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陶秋岚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个人重重的推开,趔趄了几步,幸亏旁边的孟夫人及时将她扶住。
那人估计也没有料到会险些将她推倒,回头瞧了一眼,见她被人搀着,也正抬眼看他,目光中满是无措和茫然,只当她是新来的护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帮忙!”
陶秋岚被他这样一喊,机械的点了点头,见那人还在瞪她,才彻底回过神来,拉着孟夫人一起随那个医生向病房走去。
病房里的情景更是惨烈。触目所及除了军装残破的墨绿色,便是避无可避的红,从纱布中不断渗出来的鲜红,以及那些无力顾及只能顽强结痂的暗红。
他们都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拥有青春的年华和旺盛的生命力,本应该唱着山歌在田间挥洒汗水,或者在课堂上憧憬着未知的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一可以证明他们还活着的,便是这一声声或大或小的呻吟。
而这一声声的呻吟,伴着外面隆隆的炮声,更让这个地方更像一处人间的炼狱,随时都会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吞噬。
陶秋岚跟着人群机械的往前走,病房的最里面是一件小小的独立房间,被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可说是手术室,除了一张病床以及简易的设备架外,与外面的普通病房并没有什么区别。
“准备实施麻醉!”那个医生一边穿戴手术服,一边对身边的护士吩咐道,又转头对陶秋岚,“新来的?那你去把他伤口处的衣服先剪开,准备手术!”
陶秋岚愣愣的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剪刀走到那个伤员旁边,犹豫着掀开盖着的毯子,刹那便愣在了原地,剪刀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那医生正穿衣服,听见响声转过头来,便看到陶秋岚一脸惨白的站在原地,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眼神中全是不敢置信的惊恐。他看惯了新来护士的这种表情,也不以为意,正打算吩咐另一个护士,却见陶秋岚已经捂着嘴,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孟夫人见状,暗叫不好,也顾不上是在手术室里,边喊着“少夫人”,边追了出去。
“徐医生?”
护士看着徐天威望着门口愣愣出神的样子,开口唤道。徐天威回过神来,戴上口罩和手套来到手术台旁。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刚才那个被唤作“邵夫人”的女人,只是诧异,原来她并不是新来的护士。
她害怕是应该的。就算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伤。他仿佛可以看到炮弹是如何在他的腿边炸开,才会留下这样一个大洞,皮肉翻飞,森森白骨清晰可见。
只看了这一眼,他便知道,这条腿是保不住了。“准备截肢吧。”他低低的开口道。
可谁知就是这样低低的一句话,却让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睁开了眼,他紧紧的盯着徐天威,手挣扎的抬起来,很快便又垂了下去,只有手指无力的在身侧动了动。
徐天威不知为何竟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最好的办法。”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也仿佛是在对身侧的护士说,又仿佛是在对那个躺在病床上一脸期盼看着自己的伤员说。
一群人忙了起来,药水缓缓注射到他的身体,也不知道是不是药力的作用,那人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陶秋岚早饭吃的少,又一直拖着没有吃午饭,到最后似乎连胆汁都要吐尽了,只是无力的蹲在墙角干呕着。她强迫自己停止,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来这里帮忙的,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减轻他们的痛苦,可周围全是让人窒息的血腥味,眼前不断浮现着刚刚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一切像海啸般排山倒海像她袭来,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一旁的孟夫人看得心里更加焦急。她本来想着陶秋岚或许只是出于好奇,所以只打算带她来看看就走的,哪里料到偏偏就遇到了伤的那样重的伤员。她虽然摸不准皇甫子谦对陶秋岚到底是什么态度,但如今这样自作主张带她来战地医院,如果让皇甫子谦知道了,终究是极其不妥的。
如果皇甫子谦看重她,那像这样让她受了惊吓,皇甫子谦免不了会责怪她和孟建元,而如果皇甫子谦心里对她有什么忌讳,那她这样擅自带她来战地医院这样重要的地方,所面对的恐怕就不是责怪那么简单的了。
怪只怪自己不应一时心软,看到陶秋岚那样恳切的目光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却忘了她只是江南陶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少夫人,你没事吧?都怪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孟夫人越想越觉得后悔不已,只想着赶紧在皇甫子谦知道之前将陶秋岚安全送回指挥部,好好陪着她一步也不离开便可交差了。
陶秋岚虚弱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刚想开口说话,便觉得喉头发痒,又伏在一旁干呕起来。
孟夫人急的直搓手,一眼看到旁边有个大水缸,也顾不上严寒的天气,舀了一大碗递到陶秋岚面前:“少夫人,喝口水吧。”
陶秋岚只觉得喉咙干痒难耐,这一口凉水下去,倒生生把喉咙的灼热压了下去。
陶秋岚扶着墙站了起来,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开口道:“不碍事。”可嗓音因为干呕已经嘶哑,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孟夫人看她稍稍恢复点精力的样子,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口劝道:“不碍事就好,咱们赶紧回去吧。”
陶秋岚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到从门口传来一阵喧嚣,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小跑着进到院子里,一边喊道:“少帅来了,快通知院长!”
陶秋岚和孟夫人脸色大变。这会子出去,只怕要与皇甫子谦撞个正着。孟夫人想起孟建元电话中的话,更是六神无主,不断的搓着手原地打转,嘴里只是喃喃着:“完了完了……”
陶秋岚强四下一看,院子里虽然人多,可不是伤兵就是护士,只怕是藏不住,情急之下,拉着孟夫人便朝后院跑去。
手术室里,徐天威看着麻醉药渐渐起了效果,正要开始实施手术,猛听到院子里护士的喊声,先是一愣,接着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双眼睛熠熠发着光,虽然那伤员已经沉沉睡去,可他还是对着那伤兵道:“你可真幸运,这世上只怕只有他能救得了你的腿了。”
枪炮声渐渐止了,世界仿佛只剩下剩下伤员的呻吟声。护送伤员的士兵大声喊着“医生!快来!这里有伤员!”一个士兵因为找不到医护人员而大声咒骂着,护士赶紧跑过来带着他们往病房走去,还没走几步,就又被另一个士兵拉住,那名护士看着前方躺在担架上不断呻吟的伤兵,又看着面前这个士兵搀着的伤兵,进退两难,环顾四周,只能扬声冲着后院喊道:“白雪!白雪!赶紧先过来帮忙!”
后院里那名唤作白雪的护士赶紧将手里洗了一半的东西放下,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和那名伤势较轻的士兵一起将那名伤兵慢慢的扶进了病房。
孟夫人一直听着前院的动静,心里不断的打着鼓。“少夫人,少帅现在应该已经进去了。咱们趁着现在赶紧回去吧。”
陶秋岚看着那些忙碌的护士以及闭目不断呻吟的伤兵,抓着孟夫人的胳膊,语带恳求的说道:“我们晚点再回去好不好?”见孟夫人一脸难色,试着说服道:“这会子出去,就算碰不上他,只怕也会碰上其他熟识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索性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离开。”
她说的也正是孟夫人担心的。
陶秋岚见她似是被自己说动了,随手拿起一旁晾着的口罩,递给孟夫人一副,自己戴了一副,径自蹲下来抓起一旁堆着的床单、纱布洗了起来。
正是数九寒天,陶秋岚一双手刚入水便觉得寒意刺骨的袭来,忍不住的一缩,那些床单和纱布满是血污,这一切看在一旁的孟夫人眼里,只觉得更加不安。“少夫人,我们还是回去吧,这……这怎么能让你做这些脏活呢?”
“如果我们败了,莫说是这样洗衣服,就算是活着,都是奢望!”恐怕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强敌压境的悲凉和无助。她也曾经心存侥幸过,觉得战争应该是那些冲锋陷阵的男人的事情,她只是最普通的一个人,谁赢谁输对她来说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她也无能为力去改变。可就是那场隔着潼江的战争,却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家、她的情、她的自尊,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那场仗是江南赢了会怎么样?如果当时她奋力争取了又会怎么样?可再多如果也不过是让她明白,在事关生死的战争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更何况,这和当初的那场战争不一样,如果输了,他们失去的不光是自己的家,还有自己的国。雁城失守,A国拿下江北十六省便如入无人之地,江南沦陷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山河变色,从此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她不想去探究皇甫子谦为何要将她带在身边,她甚至很庆幸她来到了前线,就算她只是渺如蝼蚁的一个,最起码她也可以为保护自己的家国,保护自己的命运付出她全部的努力。
孟夫人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无尽的悲凉,可偏偏又说的那样云淡风轻,仿佛已经痛到麻木,又仿佛悟到透彻。
“皇甫少帅年少有为,我们怎么会败?”孟夫人知道自己应该这样说的,可一句话梗在嗓子,竟然就是说不出口。
她一直跟随孟建元,自然知道这次的情形。A国和何至忠来势汹汹,对拿下雁城志在必得。而江北连年与江南摩擦不断,虽然占了上风,可实力也损伤不少,现在又这样匆忙应战,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胜算。
更何况,这样苍白的安慰在这个埋头洗衣服的江北少夫人面前显得那样的无力。孟夫人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也蹲了下来,抓起一条绷带洗了起来。
陶秋岚也什么都没说,两人微笑着对看了一眼,便各自埋头认真的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