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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之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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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研究生毕业,没花太多功夫,顺利的在家乡落了根,无他,不过是因为有个年迈的外婆需要照顾。
七岁那年,外婆退休了,带着我,靠着她那微薄的退休金过活着。外公走得早,母亲离异后再婚没了来往,大姨嫁到了东北,舅舅在广东落了户。我最亲的人只有她。
每每天黑后,我坐在窗户底下,木木的看着外面,风雨无阻。她会弹钢琴,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喜欢水墨画。小时候的我,常常静静的看着她,像个陌生人,隔着银河那么宽的距离。
七岁前的岁月,我选择遗忘。七岁后的日子,我努力的想要事不关己。
用旁人的话来说,我很听话,可这听话的弦外之音,是我有些自闭。外婆不喜欢嘈杂的声音,小时候我在家,连唱歌都不可以。家里没有任何的宠物,她画画,我在一旁看着,偶尔她也教我,她说,母亲和大姨都没这个天赋,只有我有。可我不喜欢,也不喜欢那台钢琴,他们像个怪物,让人压抑的不能伸张。
她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洗漱完,六点半弹半个小时的钢琴,七点准时出门锻炼身体,这期间,我得背书,背她要求的诗词歌赋。幼时,倘若不听她的话,她也不打你,就不搭理你,原本就沉闷的家,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很顺利的升学,直到大学读完研出来,这期间,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心里就像蒙了一层纱,渴望有人揭开,又害怕有人走近。人生风平浪静,就像我多年前曾看的那个窗外,即使是黄昏,依然是静静的,没有人来人往,更没有灯红酒绿。
上大学的那些年,我最喜欢的,不过是兼职后的深夜,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店里的那段路程,有各色各样的行人,路边的花坛边上,有彩色的小灯,真是好看极了。只有这时,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呼吸着空气,完全属于自己,自顾自的行走在这路上。
我在那家小吃店干了五年,每天下午五点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回到宿舍,十点半。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我快速又安静的洗漱完,听她们聊八卦,抱怨生活。偶尔插几句话,各自笑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读研,换宿舍,依旧这样过着。沉闷而又乏味。我渴望像他们那样轰轰烈烈的爱一场,又抗拒着那些毛头小子的叽叽喳喳。
通过外婆的关系,被安排到一所高中任英语老师。学校与外婆的房子,不过是隔了两条街。每天清晨伴着外婆的钢琴声,揉着朦胧的眼睛离开家,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人群中,到校正好孩子们在早读,抽查完单词,跟着他们,吃着清淡而营养丰富的早餐。一天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夜里十点,学生就寝了,披星戴月的回到家,结束这一天的日子。
那日开学典礼,我早早的到了办公室,领了教具,看着点名册,细细的记着他们的名字。阳光透过窗,有些晃眼,我准备拿纸糊一下。他闯了进来,眉清目秀。一脸笑意的看着我,“老师,需要我帮你吗?”我斜着眼看了一下这个男生,青春期刚发育的孩子,充满了朝气,嘴巴翘起的弧度,煞是好看。我点了点头,看他熟练的糊好窗户,估计是没少干这些活。
“严宜辰,同学们都在操场上了,你还在这儿搞什么鬼?”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师朝他吼着,声音气吞山河,威正八方。一向不喜言语的我,霎时有些紧张,脸涨得通红。
“你就是新来的五班的陶老师吧?”我点了点头,看他伸出来的手,一时不知道是握还是微笑着缓解我的不安。他倒是大方,呵呵的收回了手,自顾自的打着哈哈,“我是高二年级的体育老师,我姓王,叫王洋!”
“王老师好!”
他摸了摸后脑勺,或许,再也没有比我更无趣的人了吧?
操场上响起久违的国歌,看着这群活力四射的孩子,满心期待,我的人生,就此翻开新的页面!我心里这样想着。
站在讲台上,看着这群陌生的脸庞,我努力的让脸上挂住笑,“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我叫陶然。”
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推推搡搡的,“呀!老师好!”我别过头,看着这群眼光闪烁的孩子,点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开始了我的课程。
我正在示范读课文,听到后面“啪啪啪”的一堆书掉在了地上,顿了一下,提高了音量,接着再读,这一次,掉的是文具盒,全班开始哄堂大笑起来,头都扭到了后面。
“严宜辰?”他有些惊讶,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抬起头来,与我对视着,眼神里有些惊慌和不屑。“今天的天气真好!这句话,用英语怎么说?”他咧着嘴傻笑了一下,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看着他,“既然不知道,认真听我说可好?”他猛的点着头,我转身走到讲台前,一笔一划的写着他的名字,后面接着写了句“今天天气真好!”,全班都静悄悄的看着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Classmate Yan, it's a nice day today!”那一堂课,大家都很认真,最后一排最后到的那几个,也挺直了腰板,微风吹动着教室里的手抄报,窗外的花坛里的万年青绿的让人挪不开视线,真是美好极了。
开学第二周的周二早自习,是英语,我早上略早一点的到了教室,学生们刚去跑早操还没回来早读。我推开教室门,朝霞映着窗户上,我脑海里浮现一个成语“姹紫嫣红”,我正在窗户边发着呆,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眼瞟过去,正好逮住了准备往后躲的他。他的脸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昨晚睡晚了,想补个觉。”我有些哑然失笑,面对他的坦荡又有些无语,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座位。
我翻开我的书,低声的读着英语单词。“老师,想问问你,like和love有什么区别?”我抬头看着他,他有些害羞的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like表示喜欢做某事,多指爱好,相对于love,它的情感没那么热烈,时间也短暂一些。而love,它更多的是投入感情的做某事,或对某人,某物那种情感。比如说,like to do sth,它是爱好做某事,可能是暂时喜欢,love to do sth, 它是我痴迷做某事,它可以是梦想,事业。”不知是不是哪句话不妥还是说错了,他朝我笑着,眼里满是星辰闪烁,一阵风吹过窗台,我的心在九月的秋风里荡呀荡,像雨后的清晨,连空气里都是甜甜的香草味。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着,学生跟我都彼此适应着,上课,偶尔有些捣乱的,我也不恼,就拿眼去瞟他,或者遇到那些睡觉的孩子,拿手指戳戳他,毕竟那么大的孩子,都要个脸面,相处的也算是融洽。
天气慢慢转凉了,即使是这样,孩子们仍旧喜欢体育课。
那日,王老师请假了,班主任安排了其他老师上课,恰好代课老师忘了,一群孩子撒了欢似的往外跑,体育课代表,班长拦都拦不住。有几个出头的,越跑越猖狂,跑着跑着就闹了起来,动了口角,你推我攘,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打到不可开交。
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一点点的委屈都能折腾的惊天动地。一时间,教导处主任,校长,班主任都惊动了,我跟着几个男老师跑到操场上去时他们已经撒开了,嘴里仍旧在叫骂着。有几个女生被踩踏到了,被搀扶到一边,在低低的哭着。我陪着班长跟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带着受伤的几个学生去医务室包扎,好在都是自己同学,也没敢下狠手的,都是些皮外伤。体育课后的第二节课,是班主任的,我们在办公室里清清楚楚的听到他大发雷霆的吼着,没有一个学生吱声。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班里又闹腾起来了。
班主任喊班长让同学们交作业本,收到后面的几个男生,估计是没有做完,班长有些急了,语气不太和善,一群孩子炸了锅似的。女生吓得不敢说话,几个孩子跑到办公室来搬救兵。我去的时候,教室已经乱的不像样子了。王洋倒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拿起哨子用力的吹了起来,那几个打闹的孩子都收起了手,这时严宜辰一书轮了过来,正好砸在了班长郭阳的脸上,鼻血刷的往下流。
办公室里坐着他们两家的父母,严父弓着腰,一个劲儿的道歉,“是我没管教好,你们看这需要什么检查,该我们出的钱,一分不会少的。”顿了顿,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跟着他奶奶长大的,我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拉不到跟前,想跟他好好说几句话都说不了,你们多见谅。”说着写下了电话号码,愧疚不已的赔着好话。
郭家父母怒气难消的朝严父吼着,“我从没见过这么横的孩子,老师都拉不住,这是什么?这是□□不成?抄作业,还带头打架,还有没有规矩了?孩子没事就好,如果有什么事,绝不轻易饶他!”
我在中间圆着话,“这才十六七岁的孩子,都没个定性的,家长搁这儿气得不行了,孩子回头在教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得相处不是?都平和一点,孩子也知道错了的……”
“我听我家孩子说了,昨天体育课都打了一架的,你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带不了这群孩子的话,赶紧的让校长调一下,像你这大学刚毕业的,在哪儿当个文职都行,免得呀,带的这群毛头小子心都飘了,你呀,成天骚气浪荡,举止轻浮的在学生面前晃悠,哪个孩子跟着你能学好……”听得出来她的话里有话,此时的我,恨不能有张巧嘴,骂的她翻山倒海的接不住话,心里急得团团转,话在嘴边打转,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憋的直流,恨自己这些年没学着这些社会经验,连人都不会骂,更恨自己的思想束缚着,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的……
看着我哭,她也有些尴尬,但仍旧头仰的理直气壮的,王洋站在我的边上,怒不可遏的问她:“人家正儿八经的研究生毕业,英语专业八级,刚从大学出来,都没踏入过社会,社会上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她压根都没经历过,这年头,一心为了学生,一点歪心都没有的老师,你们都觉得不好?领导是没有主见还是怎样的?为人师表,学校那么多优秀的老师,领导都盯着的,你这话说的,既然孩子在我们学校,我们的目标就是教育好他,至于其他的,你把话组织好再说。”他转身看了看我,低头想了想,又回了句,“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说的不只是老师,孩子要成人,家长也关键,你成天的就知道听孩子说的那些轻浮的话,不规劝孩子,有什么资格过来为难老师?”
下午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的,风贴着地面一阵又一阵的刮着,我紧了紧外套,快步走到了教室,看着他的座位空荡荡的,班长的脸上青了几块,脖子昂的高高的,满是怒气的看着我。这一节课气氛异常的怪异,下了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从我的备课本里抖了一张纸片出来,上面潦草的写着,“为人师表,我为你感到悲哀”。
天气骤然变冷,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在下雨,昨晚风刮的呼呼的,我们这一栋老旧的居民楼的窗户都有些老化了,关不住,吱呀吱呀的响了一夜。部分人家已经搬走了,这个区域说是在规划,可一直都没有拆迁的意图。有些头疼的洗漱完,外婆看着我,“然然,明天周末,你们会放假,你陪我去吃个饭,谢谢我的老同事他们吧!工作那么久了,也没说个什么的。”我点了点头,就去上班了。
刚到学校,就听到班主任找我,透过他那厚重的镜片,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听学生说了,昨天家长也找我说了半天,我是很相信你的为人的,但是,这群青春期的孩子,打成一片有利于教学,这是好事,但我们还是要处理好跟他们的距离,这样才能树立你的威信。”
他从屉子里拿了一打信和一个笔记本出来递给我,“这是从严宜辰的书桌里找的,里面有给你写的,还有其他人写给他的,我不知道这事你知不知道,这两天孩子打架的事也是因为你,说是那杨鹏宇调侃他,他俩闹起来了,班干部管纪律,无意的把这事翻出来了,就这样闹大了的。你还年轻,对于这些事也没经历过,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你给了个好脸就觉得你对他们特别了,不能正确看待师生关系,这就需要我们来引导了。”
“你放心,我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特殊对待过谁,往后我会注意言辞的。”
我靠着办公桌的柜子,觉得有些可笑,我这种连社交能力都没有的人,能去招惹谁呐?
“你呀,还年轻,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搭理他们,教育事业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教好书,育好人,还要跟家长打成一片,所以说,别往心里去,不值得。奇葩家长年年有,往后呀,多了去了,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那时年轻气盛的,跟学生也打过,跟家长也打过,打着打着就看淡了,要知道,工作重要,你的身体和心理健康比什么都更重要。”
这些晕头转向的孩子呀!高中最拼搏的年纪里,一点点风吹草动的事,就恨不能全世界的折腾着,闹得沸沸扬扬的,以为这就是年少轻狂。我点头允诺着,回到了教室。孩子们正在早读,几个在后面睡觉的也慌忙把头抬起来,假装在读着。
原本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饭局,睡到了上午快十点,外婆急忙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催着我梳洗打扮,衣柜里的都是上学那会穿的衣服,她左看右看的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你妈不是每年都给你买了衣服吗?你的衣服呢?”
我梳头的手垂了下来,不敢看她眼睛,顿了一下,“捐了!”
是的,这话一点都没撒谎,大一那年,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包裹,还没来得及打开,外婆告诉我,这是她买的,我拆都没拆的扔到了学校的捐赠箱,告诉外婆,往后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我不要。也就为这事,外婆气的一个学期都没跟我打过电话。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么对我,我的记忆里,有关于她,少之又少,这少之又少的记忆里,有一大半都是她对我那种咬牙切齿的恨和诅咒。
家里没有父亲留下的痕迹,依稀记得的,不过是幼时,他们俩吵的不可开交的事,我坐在楼梯口,不敢说话,更不能哭,即使这样,我还是她撒气的工具,他们吵完架,父亲夺门而出,母亲在家里,一边打我一边骂着要掐死我。她说,我拖死她了!我让她遇不到更好的人。
那一次,他们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她把我像是个垃圾一样的扔在了农村的奶奶家,那时候的奶奶,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爷爷经常喝的醉醺醺的回来,拿着个烟杆斜着眼睛看着我,我不知所措的缩在那儿,即使他是清醒的,也不搭理我,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拖油瓶,浪费他们的粮食罢了。
唯唯诺诺的过了半年,该去上小学了,一家人吵吵嚷嚷的,没有一个人拿钱出来,父亲早已不知所踪,母亲已经不管我了,外婆去看我时,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接过我的书包,给我从头到脚的洗干净了,穿上软和的鞋子,就这样抱走了我,这一走,我就彻底的跟父亲家断了联系,直到我现在,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从此就消散在我原本就模糊的记忆里了。
所以从我记事开始,我一直暗暗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对外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