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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芭蕾 ...

  •   养性斋是个二层阁楼,朱墙金瓦,呈环抱状,正中之上是御笔所书匾额“飞龙在天”四字,中间是汉白玉的小阶,两侧叠石累累,在繁茂的花草掩映下,幽致而立。胤禟屏退了守门的太监,我俩还未进去,便见着里面出来个穿着深蓝色绣吉祥纹马褂的高大男子,细瞧,却见他栗色头发碧蓝的眼珠,面色白得仿佛涂了十几层的脂粉,来到院中,舒舒坦坦地伸了个懒腰,这厢瞧见我们俩,忙正身危立,快步走上前,行了礼,用有些蹩脚的汉语道:“九皇子来了。”
      想来这便是白晋白师父了,虽然见过书中的图画,但活生生的洋人还是让我稀奇地瞧了半天,看他也好奇地打量着我,忙作揖道:“奴婢沈梦寒,给白大人请安。”
      白晋摆手让我起来,将我们迎进了内室,只见其中汗牛充栋,别有天地,立着五排楠木竹纹的书架,三面墙上也是凿嵌着书橱,分门别类,保罗万千,窗旁的桌上还琳琅满目摆放着雕刻的摆件和西洋钟。
      我却被占了几乎半面墙的地图吸引住了,驻足观望,其上有许多绕口的、稀奇古怪的地名,还有很多外文,广阔无垠的大清在这从横捭阖的海洋大陆间,只若沧海一粟,原来大清之外的还有那样广阔的天地,我不禁兴奋地感叹:“之前只知道除了大清,还有许多国家,如今见到这地图,寰宇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若有朝一日,能游历遍了这些地方,也不枉此生了。”
      胤禟见我这般欢喜,也跟着笑开了,朗声道:“不过是张地图罢了?待日后如意馆建成了,便有更多你没见过的稀奇东西呢。”
      我摇头道:“稀奇有趣倒是其次,我瞧这广袤寰宇,心中疏阔,若各国相连,想去何处立时便至,互通有无,到时不知是何种光景呢!”
      白晋莫名也跟着开心,笑起来颧骨高耸,加之鼻梁较高,鼻头红润,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爱,“初见姑娘如此貌美,还以为是哪宫的娘娘,现在倒觉得姑娘是个哲人。”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大人取笑奴婢了。”
      胤禟瞧着白晋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将我揽到身边,低头在我耳畔小声呓语:“爷的媳妇儿花容月貌,识逾男儿,连洋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我听他语中暗含酸涩,心下又甜又气,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啐了一口,“谁是你媳妇儿!”胤禟吃痛地窜了出去,紧皱着眉头,嘴上却带着笑意,大声道:“谁急了谁便是!”我本还想上去打他,却碍着白晋还在旁边,白晋自觉在此多有不妥,便知趣儿地行礼退下了。
      待白晋走了,胤禟才从第一个书架上拿来了快雪时晴帖和丹崖玉树图,让我五日之内必要还回来,我见那一排排书架上放着许多外文译本,名画古籍,实在是流连忘返,其中还有一本带着图画的书,书上的女子身着撑伞般的裙装,一层层镂空的边饰累累成叠,男子竟然散乱着短发,还未着褂子,两条腿似是赤裸裸地露着,瞧着这图画和文字,似是在讲解一种舞步。
      胤禟见我看得入迷,笑道,“这是白晋从法兰西带回并译成满汉文的,他们国家的君王喜爱一种叫芭蕾的舞蹈,还为此建了一个黉舍,教授舞艺,连他自己都日日起舞呢。”
      我啧啧称奇,“这君王身为男子,竟醉心于此,不过这种踮起脚尖的舞蹈,倒与飞燕掌上舞有些相通之处。”现下换成胤禟讶异,“这世上竟真有掌上舞?”
      我笑道:“江南女子大多体态纤细,多作此舞,以求轻盈飘逸之感,之所以唤作掌上舞不过是博一个名头罢了。”
      胤禟一听,眼前一亮,拉过我的手,央道:“你便照着这书中所画,为我舞一曲吧!”我驳道:“虽是相通差别也大,哪里是立时便能跳的,况且这书上的动作更舒展开放,在这宫中跳起来成什么体统!”
      胤禟还欲耍赖,却听外面有人唤道:“九爷在里头吗?”胤禟示意我不要出声,那边应了一声,那人接着道:“九爷,八贝勒爷让小的传话,让您立时往贝勒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胤禟又应了一声,相聚短暂,却也无法,我只能明理地道:“你我一同出去多有不便,你先随传话太监去吧,我稍候片刻自行回宁寿宫便可。”胤禟也是不舍,嘱咐了几句先行去了。
      余晖染红了半边天际,夕阳西垂如醉,慵懒地轻洒进窗格,将内室都染上赤暖,难得置身书海,我哼着吴语小调《蝶恋花》,拿起那本芭蕾舞图册,结合着掌上舞,学模学样地舞了起来,我展臂推手,足间一点,盈盈旋转,细小的尘埃漂浮在半空,都被镶上了金边,仿佛翩翩旋舞的灵物,抬手举步间,便打乱了他们齐整的舞步,慌乱地四散逃窜开。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恍惚中,便似回到了江南,回到了乌程,与娘亲看戏赏舞,江南山水如泼墨山水,烟霞迷蒙,神仙圣迹,若能纵情其中,不坠尘世,何其逍遥似谪仙。
      我晃过最后一排书架,却猛地瞧见门口立着个人,逆着光只得一个嵌着金边的黑影,瞧不清是谁,待他缓缓走近了些,才一点点清晰起来,竟然是四贝勒。
      我忙将书放回架子上,快步上前,作揖请安道:“奴婢给四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
      我等了半晌,未听见有动静,心里打起鼓来,四贝勒难道是瞧见我方才不成体统的样子,怕不是要治我的罪了吧,想着便偷瞟了他一眼,他却并未瞧我,只是盯着那边桌上的画愣神,喃喃自语:“丹崖玉树图果然在养性斋。”说着,便要上前去取,我忙抢先将画揽到自己怀里,陪着笑脸道:“奴婢奉太后主子命,来取画,现下便告退了!”
      “扯谎!”四贝勒喝道,“皇玛嬷从来不曾对山水画有意!”
      我脑子转得飞快,张口便来,“回四贝勒,是上回温宪公主来宁寿宫提过黄公望之画山川浑厚,草木华滋,是山水画集大成者,太后便差我借来给公主品鉴。”
      四贝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飘出一句,“你喜欢黄公望的画。”我回道:“相较高尚书之气韵闲静,赵荣禄之笔墨峻拔,王叔明之秀润清新,奴婢确实也更喜欢黄子久之逸迈。”
      四贝勒又是哑然,冷不丁道:“你走罢。”
      果真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我正要作个揖便走,突然想起了月灵所托,气自己陷入温情乡,差点将这桩事抛诸脑后,便又转过身来,轻声道:“奴婢大胆,有几句话想与四贝勒说。”
      四贝勒脚步一顿,定在原地,有些不耐地看向我,似是等着我开口,我思虑了半晌,突然想起之前绛雪轩中,十阿哥说了一半的话,这才端着声音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千古佳句动人肺腑,谁料想写出如此言浅意深之语的人却是个薄情郎,他招惹了崔莺莺,最后却背弃了她娶了韦氏,还作成了《莺莺传》,后世那王实甫改编后,竟还成了终成眷属的佳话。”
      四贝勒越听脸色越阴沉,眉头紧锁,眼睛并不看我,只望着远处,吁了口气,“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着月灵,一身的侠肝义胆便又上了脑,沉声道:“奴婢是说,世间女子都盼着得取次花丛懒回顾的一心人,若贝勒爷有意还望笃情,若无意便不要再去招惹了罢。”
      四贝勒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竟露出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垂眸探寻地瞧向我,戏谑道:“你平日都读些什么旁门左道!竟还在此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半点正经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忙羞红了脸,嘴上却仍不肯示弱,气恼道:“那四贝勒便当奴婢是个男子罢,贝勒爷身份贵重,自然是幕里红丝,任君采撷,但月灵年幼,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还请贝勒爷慎重对待。”
      四贝勒又换上冰冷的面孔,冷冷地低喝道:“爷的事,还无需你个奴婢置喙!”说罢,抬腿便要走,我心思已定,并未让开身,只用恳求又坚毅的眼神抬眼望着他,四贝勒皱着眉,侧身饶过我,身后却传来他浅浅的叹息,“我心里有数,你且退下吧。”
      我见他已经渐行渐远的飘逸身影,这个阴晴不定的黑乌鸦,也不知我这氤氲使者做没做成。
      银盏碧珠枝叶已然郁郁葱葱,花蕊也一夜忽发,果然如碧玉珠翠一般盈盈缀于树端,宛如温婉静雅的水乡女子,撑一把油纸伞,悠然窈窕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恍然一个回眸,便只留下柔和的侧影和恬淡幽远的芬芳。
      现在虽已立秋,不是盛夏流金铄石的天气,但穿着长褂长衫还是闷得人难受,太后不畏热,皇上请她去畅春园也被拒了,倒是宁寿宫的风轮仍是一日不停地转,又不敢吹得太霸道,闪着太后主子凤体,便是由专门的小宫女用柔和的力道供着。
      午后,太后午睡,难得的休憩时间,大家也都惫懒,在后院三三两两,东倒西歪,太后到底是疼我的,内务府送来的冰鉴,也给我独独置了一个小的,允我每日可自行拨一些冰来,所以我自己这方天地倒是凉爽舒适,我也不愿白白浪费时间,便将之前临摹的欧阳询字帖拿出来,比对着,练起字来。
      这段时间,月灵仍旧频繁地给我写信,丫头如今好学的很,三天两头便请教诗集古画,还向我讨要一些我亲手所作的诗词和画作,说是名师大家对她来说实在遥不可及,要踏踏实实地学起,我自然不能驳了她勤学之心,耐心地回信讲解。
      更可喜的是月灵与四终于是亲密了些,书信通得频繁,四贝勒得空时也常往年府走动,月灵对四贝勒的情意,也从她描绘四贝勒一举一动的细枝末节中抽丝剥茧,越攒越多。我也总出些坏主意,什么绳子做的假蛇,往茶里加醋,偷偷抹他一脸墨水,测测这人是不是真的这般端正无情,得知四贝勒真真只是神色如常,我也是敬佩至极。
      纵然四贝勒是那个冷冷无味的性子,月灵倒是甘之如饴,说是即便对万事万物皆是漠然,只对自己一人柔情暖意,也算难得了,听她如此说,也知道情感之事自是冷暖自知。
      胤祥最近倒是少来了,听胤禟说,自从那日绛雪轩一聚,暖玉总是与胤祥在一处,怕是两个人要生出些情意来,我想起之前姐姐无意牵线时,他那一会儿托小,一会儿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模样,心中将他笑了好几遍。
      正偷闲,宝音姑姑差我去内务府取些太后平日用的旃檀粉,马上是中元节了,也拿些辟邪荷包里的香料中药,本来这样跑腿的活儿不需要我来,但太后对香料要求极高,只相信我和宝音姑姑的鼻子,宝音姑姑待会要侍候太后起身,我应承下来,便往内务府去。
      午后的太阳虽不似正午毒辣,但这砖地卵石吃饱了阳光,隔着绣花鞋都能烫到脚底,还往上升腾着热气,走在在重重宫墙,仿佛身陷蒸笼,不过片刻,衣服的领子口已经被汗浸湿了。
      正脚下倒腾着,想着快去快回,刚过延禧宫,却看着那边聚集了两波人,似是起了争执,稍走近瞧了一眼,瞧着这两个妇人穿着华贵,举止雍容,定是哪个宫中的娘娘,穿着玫红色衣裙的妇人正呵斥着跪在地上的一个老嬷嬷,而她对面着藕色衣裳的正反驳着些什么,十四阿哥在她身边,焦急地也跟着辩驳。
      我路过,本想回避,作一揖便走,岂料那红衣妇人喝住我,唤我过去,我跪到那个宫女的身边,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奴婢给几位主子请安,主子们万福……。”
      “就是你,给我狠狠掌你身边这个老贱奴的嘴!”那红衣妇人还未等我说完,便怒目相向,指着我身边的老嬷嬷,对我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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