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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与否 ...

  •   梁有以为正午的阳光,是他这两年触摸过最热的实体。

      但是小孩的手掌心,像融着火,透过布料贴进皮肤。

      梁有低头看,他黑黑的眼睛里好奇,小嘴嘟得翘翘的,真是个有趣的表情。

      “好仔!”

      男人喊了声。

      小孩回头,女人向他招手,他开心地奔向她,喊着口齿不清的“妈妈”。

      梁有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转过,低下来,嘲弄地一笑。

      真冷,还有比睡在监仓的水泥地更寒冷的时候。

      陈艾抚了抚梁好的小脸,滑滑的热热的触感。

      徐光禹将他抱走,陈艾交握住空空的手,迫使自己面对。

      阳光下,他肤色像是透明的,他那背脊站得直了又直,像一棵历经风霜褪去旧壳的白桉。

      短发,眉高压目,眼色沉着。很陌生的他,就是不像以前的阿有。

      可谁又能和以前一样,她也变了,不怪谁。

      梁有平淡地笑,笑里很空,像他们初见时的冷漠。

      崩溃只有在四下无人时,才山塌地陷,真正到面对,连一根头发丝都显得冷静。陈艾也回以笑。

      梁有呵地笑出声,嘲讽:“笑什么,两年不见,在床上的情分也消失了啊。”

      陈艾回头找梁好,梁好被徐光禹抱住,捂住了耳朵和视线。

      她笑得更淡漠,好看,眼睛却弯似一柄刃,直插入梁有心间。

      “是啊,消失了。”

      再被这句话,捏着刀把,深深地推入进去。梁有再也笑不出,眼神寂冷下来,“那就带着你的人滚。”

      他转身,飘浮的目光不安,“给你两天时间。”

      “一天,一天就够了。”陈艾说。

      梁有双手捏拳又松开,“最好是。”

      鞭炮断断续续放到了傍晚。

      陈艾去敲老人家门,告诉老人,以后她不能接手工做了,要回家了。

      老人嘴一撇,看似不满,“那怎么去结工钱?”

      散工结账有固定日期的,也得提前通知。

      陈艾说:“走了,就不要了。”

      老人叹气,挥手,“走吧,走吧。”

      翌日,一封一万响鞭炮炸开黎明,云光翻涌。

      喜事趁早,梁三发到梁仪佩家帮忙。

      满地的鞭炮红屑,甚至飘出公路,他看到陈艾背着背包,左手拎了鼓鼓的袋子,右手牵个孩子。

      萧条地远去,和鼓噪的热闹,各成一方。

      随后,梁三发联络梁有:回来吧,一天的时间都没到。

      梁有静了片刻,问:他们走了吗?

      嗯,她走了。

      ——

      时隔两年,梁有再次回到这座院子。

      所有的摆置和离开时一致,寥寥无几,显得空荡。

      房屋收拾得很干净,不见尘灰,不见玻璃调料罐和彩色的擦手巾。

      各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可是过于刻意的干净,却又处处提醒梁有,两年来这里偷偷拥有过许多欢乐,独属于他们的欢乐。

      梁有在自己陌生的家,四处地转,无法安坐。

      只有那辆褪色的机车,才让他找回些微的归属感。

      找回那些他深藏的记忆。

      眼前的荔枝树,每根枝杈延伸的饱满,都在炫耀它被照顾得多好,又重新有了故事感的厚重。

      “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你一定见过许多我未见过的,有过许多我想要过的,那些。”

      他在树下说,也不知要说与谁听。

      烟花炮竹,轰轰烈烈一天。

      梁三发送嫁回来,打包了几道酒席菜,到梁有家敲门。

      等了会,梁有湿着头发来开门,滴滴答答地。

      梁三发愣了愣,梁有往旁一让,传来些清新的药味。

      “你用的什么洗澡?”

      “肥皂。”

      “什么肥皂?味道这么怪。”梁三发进院。

      梁有顺手阖门,说:“硫磺皂。”

      梁三发觉得奇怪,“是不是没备生活用品?”

      “监仓蚊虫多,硫磺皂能洗伤口。”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说的人习以为常。

      梁三发放下酒菜,深思,该挑什么话题。

      梁有解开打包袋,没有装盘,抓筷子就这样吃起来。

      他发边的水还在淌,没入衣领内,梁三发不禁问:“阿有,不吹头发吗?”

      梁有摸摸发脚,沾了满手的湿,他随手在衣摆擦,无所谓道:“没事。”

      梁三发坐得不安稳。

      度秒如年,实际只过五分钟。

      梁有吃完饭,问起今天的炮竹声。

      梁三发理思绪,慢慢地回:“梁仪佩今天出嫁,她听说你回来了,想要找你,可她阿妈不让,说……”

      声音倏止。

      梁有接过话,“说晦气吧。”

      梁三发不知道该怎么回,伸手进衣兜,想拿烟抽。可不小心勾到酒菜的袋口,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满地溅开的油汁。

      梁三发慌忙找拖把。

      梁有让他坐好,自己进厨房,然后端出一盆水,就要往地面冲。

      梁三发诶地制止,“家里没排水孔,这样洗干不了!”

      梁有放下水盆,怔然片刻,笑笑说:“习惯了。”

      最后,还是梁三发又拖又洗地搞干净。

      天完全黑了,有点星星,梁有搬张凳子坐门廊下。

      忙完,梁三发走到他身旁,递烟,“抽吗?”

      梁有接下,闻了闻,捏在手里把玩,“不方便抽,就戒掉了。

      好像越想绕开,越又在其中。梁三发干脆沉默,吸吐着烟雾。

      其实回来时,梁有就看到村口的红囍。

      那个从小常跟他身后的小女孩结婚了,那……他想起龟公。

      “桂东呢?”

      烟抽得更凶,梁三发来回踱步,愈发感到压迫。

      梁有只当不见,也不急追问。

      最终,梁三发斜靠墙,倚在角落,半张脸映着微弱的红光。

      他嗓音极轻,“南边的场子也没了。”

      梁有抬眼,情绪波动,问:“老狗干的?”

      “不是,”梁三发停顿,转脸看梁有,“是龟公带人端了,他也进去了,比你还迟,比你判得更重。”

      “还有彭伯……”梁三发哽了哽,继续说,“他知道龟公做的那些事,犯病不肯去医院,躲起来,直到快撑不住,才让龟公接他回家。”

      “彭伯死了,山庄也败了,阿有,过去的真的过去了,不要再往回看。”

      ——

      坪山新开了几个娱乐场,这几晚梁三发都载梁有出去玩。

      凌晨,老人趴在垃圾桶边扒废品,听到机车引擎声,猛地转头。

      机车轰着油门从眼前疾驰过。

      老人嘴张合,没有发出恶毒的咒骂。眼见院门开了,机车加迈窜进去,她脚步着急地挪。

      赶上门关前,老人一只手拍在门扉上。

      梁有扫了眼老人,始终没放开门,只露出一道几厘米宽缝。

      “呢哋钱……①”老人手在门上借力,颤颤悠悠地掏口袋,又慢蹭蹭地数出了一百三十二元零六角。

      “係好仔妈咪嘅工钱。②”

      梁有没接,问:“乜嘢工钱③?”

      “打零工嘅。”

      梁有皱眉,“细路仔爸爸呢?④”

      老人看一眼梁有,有些数落的意思,“唔知喔,反正未俾过一毫纸。⑤”

      丢下钱,老人转身挪步子离开。

      梁有弯腰捡起,满手心的散钱。他回卧室,在书桌前坐下,把钱一张张整理好。

      整理好之后,又无处可放,她人早就走了。

      梁有站起来,从柜顶摸下钥匙,不经意间看到柜门夹住的衣角。

      墙面挂的泳装女郎日历,旧的年数,旧的缺页,旧的七月。

      明明什么都如往昔,为什么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梁有大步踏过,回到桌前,开锁。

      四方抽屉,里面静物裹着层薄灰,像从未被移动过。

      不过是多出一张抵押单据,梁有展开,上面写着白金手镯的克数和品牌,活当事项以及截止时间,还有陈艾的签名。

      ——

      陈艾带着梁有回到南嘉村,平静地过了几天日子。

      外面风言风语,陈厚才让阮梅尽快把事敲定,麻烦早解决早好。

      没等阮梅开口,在齐聚的饭桌上,陈艾先把话说开。

      “我听你们安排,该见面,该主动,都可以。我想尽快给梁好上户口,最好就在这几天。”

      吃过亏,陈厚才狐疑地看陈艾,端量她有几分可信。

      梁好被阮梅抱着,张口接剥成粒的玉米,小手也不停,在餐桌上滑玩具车。

      陈艾低眉顺眼地夹菜吃饭。

      兴许玩够车子,梁好想去抓阮梅的筷子,阮梅拿高手,他挺身双手去凑。

      小车丢开,好巧不巧掉进陈厚才的酒碗里,荡出一片水花,并顺着年久倾斜的桌面往旁漏。

      陈厚才拍下筷子,并挪开椅子,酒水散了又汇,滴在脚旁。

      阮梅忙用抹布擦干,将湿筷子换成新的,偷偷观察陈厚才脸色。

      这下筷子很近了,梁好趁大人不注意,抓起玩。

      陈厚才抬手,向梁好这边。

      陈艾扣下碗,起身,动作稍急。

      阮梅也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挡住梁好。

      然而,陈厚才只是拽走筷子,面色阴晴难测。

      陈艾抱走梁好,他小脑袋歪在妈妈肩头,黑黑的眼睛有些不理解。

      不理解这些大人的草木皆兵,不理解妈妈微抖的怀抱。

      重新斟满酒,陈厚才吃菜喝酒。

      而对面,陈艾在喂梁好吃饭,耐心,安分。

      除开极个别,孩子总归是父母的软肋。

      陈厚才同意,“行了,你把出生证那些准备好,我再上大队盖个资料。”

      他知晓程序,因为这本就是他们逼陈艾回来的理由。

      ——

      最近天气挺好,无风无雨,气候适宜。

      晚上八..九点,路边还聚着人聊天,梁三发经过,谈笑声骤降了降。

      梁三发点着烟,边抽边走去找梁有。

      院里没开灯,梁三发扒门缝瞧,屋内也没有光亮。他编辑短信发送,烟刚抽完,有回复了。

      拖鞋趿拉,越来越近,梁有睡眼惺忪地开门。

      “这才几点,就睡了?”梁三发往院内看,乌漆嘛黑,这人就这样走过来的。

      “没事做。”

      梁三发将灯都打开,梁有下意识挡住眼睛。

      “那就找点消遣。”

      梁有背着灯光,面向院外的黑夜,淡淡地说:“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睡着了,才不会觉得太安静。”

      睡着了,任何勃发的贪念都归无。

      梁三发一时凝噎。

      他习惯了那么多,最该习惯的,却又习惯不了了。

      掏烟盒,拿打火机,梁三发到外面抽完支烟,走进来说:“那就走吧!去闯闯。”

      “去哪?”

      “浙省!”梁三发拉张凳子坐下,“之前在鼎鹏带你见过的朋友,也是我跑运输的客户,这行生意遍地都能做。”

      梁有半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到自己打拼起来的运输队,梁三发充满激情,“你加入进来,我去拓展业务,绝对能挣大钱,路子正的钱。你打算打算,要是同意,我即刻订机票,然后这两天拜祭过彭伯,我们就走。”

      梁有没答应也没回绝,只说先去拜祭彭伯。

      第二天约好时间,机车打不着火。因为葬的地方有山路,梁三发的小车也难过。

      跟人借车又耽误了时间,买好东西去祭拜,已经是中午。

      烧金银纸,斟酒倒酒,梁好和梁三发跪下拜。

      剩下半瓶酒,两人在坟茔旁找块地坐,一人一口地分喝。

      山风有凉意,酒入喉灼热,梁三发感慨地叹:“你恨龟公吗?要不是他透露你搞垮牛大海布吉场子的消息,陈艾也不会受伤,你也不会……”

      梁有摇头,“恨有什么用。没用。”

      梁三发转头看墓碑,碑前烛火摇曳。他说:“彭伯弥留那几日,龟公就被警察抓走了,送终和丧事是我和阿天代办的。此后每年回来,我都要替他拜祭。”

      梁有嗯了声,将酒瓶递给三发。

      梁三发喝尽最后的酒,扬手摔碎酒瓶。

      两人回程,所思更重。

      或许龟公也没想到,命运会以这样一种讽刺的方式,还予他。

      人生真的有太多遗憾了,不管你接受与否。

      是夜,梁有还未想清,就已坐上长途大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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