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夏》陈加皮

25、所有

　　朝升村距离YM厂有多远，梁有只约摸记得七八分钟车程。他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另一种方式去丈量。

　　狂风天气，机车根本骑不了，梁有只能步行。

　　所以朝升村距离YM厂到底多远？

　　他顶着风前行，被吹得踉踉跄跄，心里觉得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

　　之前台风预报未达到停工标准，兴许因为更新的预警，工厂给职工放假。

　　梁有在路上碰到几波行人，其中就有穿着YM厂工服的人。他心思松泛了些，或许陈艾早就回太阳村了。

　　之前还觉得漫长的路途，随着雨点砸落，梁有惊觉顿步。

　　YM厂银灰的岗亭后，是空旷的平地，不见一个人影。

　　他不觉舒气，肩膀往下延伸的湿重感，异常压迫。

　　雨越来越密集，梁有仍站上片刻，望着空旷无人的厂区，知道自己该回头了。

　　可他还是抬脚，继续循路前行。

　　风劈断雨水草叶，浇打在身上，密密层层地裹挟住身体，梁有呼吸紧促，唇颌颤抖。

　　天色愈沉暗，风雨飘摇，彼时这世界，就像一池暗自汹涌多年的死水。他悬浮其中，经过一座天桥。

　　视野茫茫，毫无所获。

　　他今天可能真犯傻了，还要多走这一段路。

　　要不要停止？梁有问自己。

　　身体和心理的承受，已经濒近溃点，他仍在向着太阳村靠近。

　　恶劣天气，能见度极低，梁有走到第二座天桥，抹掉眉眼处的雨水。

　　只一秒，视线再次模糊，他艰难地凝视天桥底下蜷缩的身影。

　　不停汇聚的水，流经脚底，她还颇有兴趣地翘脚尖去踩。

　　能起什么波澜，还不及天桥外飞溅的雨水凶猛。

　　陈艾察觉到什么，抬起脸。目光隔着水雾，温润，安定。

　　梁有的心空了一瞬，终归没有一处平静。他伸出手，雨水从他的指尖滴落成线。

　　陈艾仰脸看他，手有些无措的张开，又握回。她抿抿湿润而泛冷的唇，说：“风太大了，我走不了，只能等等。”

　　她微哽的声音，并不如她所表现的稳重。梁有手伸近， “我带你走，起来。”

　　陈艾接到了，带有一丝温度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晃荡她持重的理性。

　　她握上他冰凉的手，才知道所谓的“温度”，其实是自己臆想。她握紧两人的手，起身跟在他身后。

　　风势劲厉，四周掺杂进来摧毁的破裂声，听起来危险至极。

　　梁有牵紧陈艾，尽量远离路边的树和灯杆，举步维艰。

　　嘈杂的外界让时间缓滞了似的，陈艾被一股力带领，缓慢地行走在一条失去方向感的路。

　　她的心跳和周遭环境一样混沌，唯清晰的是凄厉的风声，和他猎猎如刀锋的衣角，擦过手臂，隐隐作疼。

　　陈艾忍耐地绷紧手劲，梁有将她拉近。他的背部几乎和她前肩相贴，也因此抵挡住更多台风天的威胁。

　　前方是一座踏实的屏障，即便陈艾努力睁眼辨路，也无法透过看清。她转脸向旁，猛地被什么砸中眼角。

　　这份加重的痛感有些熟悉，她回忆起夏季经过蒲桃树下，风一过，总要落下来几个夭折的果子。

　　他们进太阳村了。

　　没过多久，梁有终于停下。

　　“开门！”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将陈艾拽回现实。

　　他们安全到16号楼了，楼间无风无雨。

　　她按密码的动作些微僵硬，门开后进去，手未松，在等待。

　　然而梁有背过身，像是要离开。陈艾情急下抓住他手臂，往回拉了拉。

　　他转头，先是看眼相触的手，再看她，以眼神询问。

　　外面是遮天蔽日的暴风疾雨，还有无数不可预知的危险。

　　陈艾从门里出来，两只手都抓住梁有，意图足够明显。

　　“做什么？”他话音低，听起来力气下得很重。

　　陈艾全身湿透，冻得嗓子发闷，“你……你跟我来。”

　　梁有没答，可被那道轻柔的力一拉，他便挪动了步子。

　　门在他们僵持间，早就锁上了，陈艾腾出只手，输密码开门。另只手拉着他，上楼梯。

　　楼梯间空旷，回响着台风天的暴虐。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步步紧跟，步步逼近。

　　和那两次一样，朴实的一句“你跟我来”，梁有的心就炽热难堪。他照着她的路走，步步如同归途，蓄谋已久。

　　到502室，开门。

　　陈艾放手，开灯进阳台。出来时拿了两条毛巾，黄色的给梁有，她拿着白色的擦脸擦头发。

　　梁有随便拭掉脸和脖子的水，放下手，又见她不解地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

　　于是他敷衍地擦几下头发，但是无济于事。

　　短短时间，陈艾又去阳台看了一眼，回来在放衣服的布柜里翻。找好的一套球衣放在床尾，转身又走到阳台。

　　进门后他们没再说话，其实几分钟的静默没什么，但是梁有紧攥着毛巾，几欲承受不住。

　　也许窗户都关上了，房间内安静得多，他仿佛听到了滴落地板的水声。

　　从他的手指缝中。

　　梁有气息慌乱，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走动。他另只手已经碰到门锁，身后陈艾声音急切。

　　“热水很快好了。”

　　他无动于衷，声音隐忍，“然后呢。”

　　“先去换身干净衣裳……”

　　梁有旋动门闩，她又接着说，“我给你留了灯。”

　　他猛然回头，眼神疑惑中带着慎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外头狂风骤雨，他们浑身都湿透了，陈艾很清楚，这个决定的必要。

　　“别走了，留下吧。”

　　梁有手落下，回转身子定定地看她，神色晦暗不明，“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一眼，仿佛能让世界静止，陈艾什么都听不到。

　　听不到风、雨、催折的树木，听不到久经炎凉的心，发出的警示。

　　他语气生硬，微带了逼迫，“你再说一遍。”

　　台风肆虐，陈艾安静如斯。

　　随着时间过去，这一眼重新有了含义，似乎在……恳求。

　　“砰”地一声震响，风不知道刮倒什么，砸在墙体外，陈艾浑身抖了抖。

　　梁有攫住她颤烁的目光，紧追不放，“你再说一遍。”

　　陈艾不敢看，暗自深吸气，“留下来，外面危险。”

　　米黄色的毛巾，沉甸甸地抓在梁有手心。他好像忘记了过去，一心只看着眼前，更或许是以后。

　　“你同我好，我就留下。”

　　陈艾耳边骤清，一丝轻轻的警惕升起。她真想呼吸一下外面冰凉的空气，借此让自己更冷静。

　　“你呢，你能给我什么。”她这个人，不相信短暂的温情。

　　待片刻后，就在沉默几乎理所应当，他说话了。

　　“你给我遮雨处，我也会替你撑伞。”

　　一言，尘埃落定。

　　好奇妙，这怎么就够了。

　　陈艾弯起唇，却是以质问的口气，“会吗？”

　　“会。”梁有肯定道，缓缓靠近。

　　他来到陈艾跟前，单手放在她颈后，稍使力气往前送。俯身，便接住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吻。

　　吻是凉的，没有味道，他打架抓武器的手，意外地柔软。

　　不知道为什么，陈艾没有沉浸的感觉。她被动地思绪着，得出的结论是因此刻的处境。

　　直至他的鼻息灼烫，唇生热，手掌心也像只小暖炉。她心跳加快了，衣服又湿又冷，冲突之下，很是折磨。

　　很快，又增加一只小暖炉，搭在陈艾腰侧，生生透肉里炙。她伸手推越急进的人，身体同时避退。

　　梁有保持歪头的接吻姿势，眼色未抒解开，深深地看着她。

　　陈艾忙移开目光，试图稳了稳心神。然而他的手掌落在她背上，突地施力。

　　眼前一暗，他又吻住她，比之前还要控制，还要急躁。

　　细细密密的吻，时退时近，也不知是想试探什么，确认什么。

　　陈艾不适应，她感觉到些撕扯的疼，呼吸又困难。她抵在他胸前的手，下意识抗拒。

　　梁有察觉到了，最后轻撕咬一口，才不甘地离开。

　　“怎么了？”他声音低哑，听起来不太友好。

　　陈艾用指背摸着唇，抬脸看他。她面色急红，映得眼眸黑润，连那丁点埋怨都异常明显。

　　啧……梁有挑眉，似不肯承认地觑她。可是她的眼睛太透明澄澈，甚至能映出墙面那盏小灯。

　　他复低首，占据她所有的视觉，“别这样看我，像朵折地面的小黄花。”

　　让人有罪恶感。

　　唇没那么疼了，陈艾拿手覆住他太接近的脸，毫不客气一推。她没说什么，趁此刻脱离掌控，赶忙到阳台。

　　“阳台到底有什么？”一会功夫，都跑了四趟。

　　热水好了，彻底地烧到56度。陈艾拔掉电插头，听到他的声音含着玩笑。

　　这人的可恶，真是贯彻始终。

　　窗户虽然关上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正把花盆往下抱。

　　梁有出现了，站到她身旁悠悠地说：“就为这朵天真的花儿？”

　　这么瘦小的花杆，倔着一股劲，硬是在这个季节先开花呢。陈艾辩驳道：“它很努力。”

　　花盆就放在厨台上，先前枝叶受了雨，湿垂着。梁有抬手拨了拨，“没有强力的支撑，它生来抵不过风雨。”

　　“可是它来了，”陈艾似是感慨，“它会在我的阳台好好生长。”

　　梁有眼神投去。暖光下，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如有一束火影。

　　她又说：“我会看着它的。”

　　他笑了笑，“但愿吧。”

　　话音刚落，停电了。

　　外面天光无色，室内像处在一团迷雾中。

　　陈艾着急去找蜡烛，梁有却拽住她，手机屏幕青白的光抵在两人间。

　　这一点点微距的光，使周遭无尽的黑暗，逼涌而至。

　　使两颗心在无形中靠拢。

　　“你，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答：“梁有。”

　　“哪个‘有‘？”

　　“没有的‘有‘……”

　　就在此时任何都辨别不了的情境下，陈艾默然。她想起了那个荒凉无望的眼神，像在回首一片经久荒野。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隔着溺人的湿意。

　　“是所有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