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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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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抚宁对上李萧衍的目光,愣了一愣。
天灾之后,自然,是人祸。
殿下的意思,沈抚宁明白,眼前之事并不简单。
先皇尚在病中,工部连上三道折子,指责吏部办事不牢。朝廷有三笔款项亟待拨付和补齐,超支的亏空有一千二百万两,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吏部因怕担责,迟迟不肯签字。
明面上的数额十分巨大,上至宫中修建殿宇,下至江陵和苏济两府修治河道,其中牵涉甚广,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走不出这困境。
流民越来越多,命比粮食贱,只怕各地的百姓苦于生计,最终只有一条路可走
——殊死一搏,向朝廷造反。
李萧衍道:“孤知道,礼部的侍郎大人很会说话,但我认为,沈怀安的能力不止于此。”
新君的眼底风起云涌,沈抚宁懂了,再不懂就太迟钝了。
他安静了一阵,然后掀袍跪下:“请殿下,给怀安指一条明路。”
大行皇帝出殡那天,连绵近半月的大雨终于收歇,京畿的草木枝上都挂满了水珠。
群臣穿素服,送灵驾出顺天门直至城外板桥,后改换常服回宫奉慰新君与皇太后。
日光挣脱云层,洒下半面光,将太和殿的一角照得明亮。
李萧衍坐在光影里,眉梢里透着一如既往的高深。
大殿里先是哗然了一阵,然后变得鸦雀无声。
刚呈上去的折子,现下正七零八落散在皇帝案桌下,其中有一道正中工部尚书程纶的鞋尖。
新君捻着一串青玉手珠,声色沉沉:“两位老大人各执一词,皆有理据,就是不知,朕该听谁的?”
户部尚书范丘章撵上几步,朝着一旁程纶冷哼一声,道:“江陵、苏济两府修河道,工部去年初报的是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年底结账时却变成了五百万两,前后相差甚大。臣想问问沈大人,这超支的三百六十万有多少是用在工事上?”
沈纶早有所准备,连日来,他们工部众人借为先皇发丧的机会,聚在一起讨论应对之策,等着就是这个时候。
他神色如常,朝上座一揖:“朝廷拨的银子、多出的部分,一笔一用都在记在河道衙门的公账上,还有先皇派去司礼监穆公公做监工,户部有疑,尽管去核查,总之臣问心无愧。”
范丘章道:“好一句问心无愧,我再跟你算笔账:去岁宫里新修庙宇所耗费木材用料,我仔细算过,一百万两便绰绰有余,何以最后花去三百六十万余?”
沈纶转回脸:“渝州府大雪封山,进出道路遭山石损毁,原本预订好的木材运不出来,上头隔三差五催促工期。工部从海外采买的十三船木料,都有账目可查,这都是先皇准许的。户部有坏账,不妨找先皇去算,盯着我工部闹是什么意图!”
“你。”范丘章气得胡子震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没有说钱是先皇用了”。
沈纶道:“当着陛下的面,还望范公慎言。”
沈纶只一眼递过去,周慵立刻会意:“先皇薨逝乃国丧,户部与礼部却合起伙来在陪葬用度上做文章,银子不用在正经上,都用在了哪里?西北部狄族屡屡进犯,东南沿海倭寇猖獗,前些日子兵部要用钱修边防,你们再三推脱,到现在拨了多少出去?”
周慵矛头一转,“张大人,怕不是你们户部办事有亏,为免上头追究,找我们工部做替死鬼吧。”
工部侍郎周慵的这番话,将先皇、户部、礼部、兵部全拖带了进来,如导火索一般,使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一场剑拔弩张的舌战。
三品以上官员身先士卒,品阶稍低些的都不好意思站出来,只好各自退到各上峰身后,为其壮势。
户部侍郎张明语急于维护苑尚书,一把将手中的笏板摔到地上:“周大人,工部的账,你们句句攀扯先皇……”
周慵道:“就事论事而已,陛下在上,若心中无鬼,你又何必动这么大的怒。”
张明语道:“少装模作样拿陛下压我,陛下至今尚未娶妻,你都纳了第六房小妾了,纳妾不需要银钱么,你敢说没从公中谋得好处?”
“张之辩!”周慵大吼一声,“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何处,娶妻纳妾是我的私事,绝没有拿出来与你户部一一解释的必要。想定我的罪直说,拿出证据来,周某自将脑袋双手奉上。”
张明语冷哼一声:“我现在是找不到证据,但你不要以为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人在做,天在看,重修河道一事,工部做了多少手脚,害了多少百姓,不用我多说,陛下自会明察,将来真相大白之日,你等着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吧。”
周慵咬牙切齿道:“空口白牙泼人脏水,张大人认为整个南平只有你张之辩断案如神,其余人都是草包。周某实在好奇,怎么张大人不去刑部任职,而只在户部待着,这岂非太屈就了你。”
工部和户部吵得火热,礼部的人夹在中间两头挨呛。
兵部一群大老粗们,难得不动手动脚,耍嘴皮子工夫十分起劲。
显然,他们其实是想通过这场混乱,渔翁得利。
新陛下是从边关转过一圈回来的,怎么说也算得半个自己人。修边防,及招兵买马用以抗倭一事,陛下目前虽没表态,至少不可能反对,说不定这回能借之金口玉言,让户部爽快些,拿出钱来,一举解决了最要紧的兵事问题。
两边衣袂翻飞,各存各的心思,饶是劝架的多过打架的,打架的依旧占据上风。
魏适难以插进去话,他是被周慵死扯着袖子,进不得,退不得。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本来没他们礼部的事,眼下就是他们礼部的尚书不在,才被工部这些人肆意推出来,为的是把水搅浑,扰乱圣听。
他想找两个礼部同僚帮衬两句,最好能伸以援手,把自己从周慵手里救出来。
同僚们尚且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他。
晁奚与沈抚宁对视一眼,问:“你怎么看?”
沈侍郎摇摇头,不予置评。
顺着沈抚宁的目光,晁奚立刻懂了。
工部和户部早就互不对付,本该有此一场架打,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是他们的陛下。
所以最后如何处理,也要看上头的意思。
反观这沈抚宁呢,工部和户部之争,他或可明哲保身,若有一日工部和礼部也如同这般闹将起来,恐怕他才是最难做选择的那位。
沈家之人上下一根筋,像有什么不成文祖训似的,凡入朝为官者,大多进工部,反把沈抚宁这样一步一脚印,在礼部兢兢业业任职的衬成了一个异类。
身为礼部官员,即便不想入局,也已身在局中。
沈抚宁抄着手,笏板稳稳当当立在胸前。处在漩涡中心不乱方寸阵脚,颇有些万木丛中过的镇定。
陛下则一身墨衣,孤傲冷清,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串手珠,旁若无事地吩咐宫人:“话多口干,冯实,你去给他们备些冷茶。”
这两个人,看似作壁上观,其实一个赛一个的有谋算。
魏适右眼莫名其妙挨了一拳,为免左眼再挨上一下,赶紧提起袖子挡住脸,十分窘迫道:“国库空虚,与我们礼部何干呐,别吵了,别吵了。”
户部的一听不高兴,“魏大人,我等都是为陛下办差,眼前这些事,工部有责任,礼部该花的也没少花,这会儿想把自己摘出去独善其身,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魏适被多方势力推搡着,一边想找出那个对他下手的人,一边努力站住脚:“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今日之事因工部而起……”
工部那些人哪里能让他把话说齐全,直接将他话打断了,你一嘴我一嘴,阴阳怪气地讽刺起他为官为友不地道,总想着两头不得罪,墙头草一般,有立场而无原则。
“魏大人,之前你在席上,可不是这样说的。”
魏适斥道:“胡说!我与你并无私交,何故污蔑于我。”
“私交二字言重了,魏大人可能记性不大好,自已长子的满岁宴上说过的话也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何时有过……即使有,不过酒后失言,你们何必咄咄相逼呢。”
“怎么就魏大人站出来,偌大一个礼部便无人了吗,要不从我们工部调几个过去给你分分忧?”
魏适脸红不已,只恨不能当场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这个时候真是越说越错,晁奚和沈抚宁眼神交流了下。
晁奚在众人心中是个性情耿直的形象,他几乎将朝中得罪了个遍,所以不怕得罪人,由他把魏侍郎扯出这滩泥潭最合适。
“各位大人。”他大吼一声,道:“陛下累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散朝了啊。”
大殿这才静下来。
一看此时銮座空空,陛下何在?
他们在这热火朝天地为各自利益力争,如果陛下缺席,岂不枉费口舌。
抬头看了眼天色。十月深秋,檐外乌蒙蒙,似乎又是一场风雨欲来。
不知谁提了句:“属实不早了,该回家吃午饭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时候,中书右丞陈吉桢一言定论:“既然陛下不在,再商量下去也拿不出个结果,今日就先散了吧。”
为防工部沈纶和户部范丘章两位加深嫌隙,私底下各出暗招,陈吉桢一手握一个,道:“今日之争今日毕,两位大人权当给老夫个薄面,我在楼外楼订了桌席面,专品鲈鱼,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坐下吃个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若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明日上朝再吵回便是。”
看戏的人不在,戏要做给谁看呢。千年王八万年龟,在场的人于官场沉浮多时,都拎得清。
沈纶整了整袖子上的褶,然后扶正自己的官帽,揖道:“老丞相相邀,下官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范丘章却不欲与之虚与委蛇,气都气饱了,这口饭叫他怎么咽得下去,直言道:“多谢陈相好意,只是这餐饭于在下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改日下官另设佳宴向大人赔罪。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语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