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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归来兮(7) ...

  •   次日,妫翟起了个大早。日头刚冒出来,她就拎了个蒲团,坐在台阶上。她的眼睛有时往左边瞅瞅,有时往右边瞅瞅,有时双手托腮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过了一刻钟,太阳整个从屋顶背后跳出来,宫人们也陆续出来,按部就班地开始各自的活计。
      “停停停停……”瞧了半天,终于让她瞧出些名堂来,妫翟从蒲团上一跃而起,打断了正在搭秋千的匠人们,指手画脚道:“你们把支架四方形是立不稳的,应该搭成三角架。然后坐板这里可以加个靠背,稍稍往后倾斜,人坐在上面才不容易摔出去。”妫翟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
      匠人们边听边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术业专攻,他们都是息国有名的匠人,妫翟公主在这当监工,是不是有点儿武林高手面前耍大刀的意思?”妫翟说得正起劲,背后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讨人嫌的声音。妫翟转身,朝姬悦翻了个白眼,随后给站在跟前的师渊投以明媚的微笑。
      姬悦从鼻腔发出哼哼的声音,道:“厚此薄彼,忘恩负义。”
      妫翟又是一记白眼,道:“厚此薄彼那是自然的,但忘恩负义这个锅我可不背。”
      姬悦争辩道:“你被困蔡国之时,是我单枪匹马冒死回来求援。百里卿为难你之时,也只有我站在你这边。如今我还为昏礼之事殚精竭虑,你非但没有半点儿感激,还摆出一副‘欠你几百两黄金’的臭脸,这不是忘恩负义吗?”姬悦掩着半边脸,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妫翟原本被他说得有些愧疚,但见他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顿时眼角一抽,咧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被困蔡国之时是公孙将军护我,朝堂之上是师父最后替我解围,至于昏礼……妫翟着实不敢劳您大驾,怕日后还不起您的恩义。”
      姬悦正色道:“做人不能唯结果论。”突然,他轻挑剑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至于婚礼之事,我有君上诏令,你说了不算。”他伸手一挥,呼道:“动手!”
      身后十来个宫人接到命令,纷纷朝妫翟围过来。
      妫翟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嗖”地跳到师渊背后,大声尖叫:“想干嘛?你们站住,不准过来!”
      宫人们顿时驻足,面面相觑。
      如今的师渊在息国是万人之上,估计除了妫翟之外,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师渊微笑着将身后的妫翟轻轻推了出去,笑道:“别管姬悦,他就喜欢故弄玄虚吓唬人。这些都是宫中女工,昏礼将至,她们要给你量体裁衣,重新赶制一套纯衣纁袡。”
      “唉……”妫翟叹了口气,心存侥幸地问:“非穿不可吗?”
      师渊郑重点了点头。
      妫翟五官全挤成一团,垮着个苦瓜脸,撒娇道:“穿那身衣服寸步难行啊!师父……”
      姬悦双手抱胸,在一旁幸灾乐祸,咯吱咯吱地笑。
      妫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师渊柔声道:“听话,两国联姻不是寻常昏礼,若是授人以柄,轻则有损国之颜面,重则两国交恶。小桃夭若打从心底里不愿联姻,师父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随了你的心意。你若是同意,那该依的礼,该有的体面,便一样也省不得。”
      妫翟绞着手指,喃喃道:“我又没有说不愿意……”
      “好了,别磨磨唧唧,全部人都在等你。”姬悦不耐烦地催促道,一边将妫翟往屋里推。

      这些女工都是熟手,很快就量好了各项的尺寸,行礼退下。三人围炉饮茶,商议着昏礼的细节,此时门外有人来报。
      师渊示意他进来。
      那人一身甲胄,向他们行礼后并没有直接禀报事务,而是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师渊。
      师渊道:“起来说话,此间并无外人,你但说无妨。”
      那人起身,回禀道:“军中来报,楚师大捷,欲增兵合围,攻打蔡国边境。”
      闻言,师渊沉默半晌,挥手示意禀告之人退下,方问:“姬悦,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姬悦语气欣然,胸有成竹道:“蔡国固守城池,以逸待劳,虽说占了主场优势,但楚国应我们之邀出兵,行军之路畅通无阻,耗费不了多少兵力和粮草。何况楚国兵强国盛,如日中天,蔡国弹丸之地,日暮西山,楚师攻破蔡境不过是时日问题。”
      师渊眉头深锁,面露愁容,问道:“如今可有办法逆转局势?”
      姬悦以为自己听岔了,惊讶道:“楚师大捷不正合我们心意吗?”
      师渊摇头,正色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邓、申是如何覆灭的?”
      姬悦抿着唇,沉默了。
      师渊道:“你可曾想过,今日之息、蔡就如同当年之邓、申。楚国伐申,假道于邓,事后却卸磨杀驴,返灭邓国。息、蔡国弱,两国毗邻,相互扶持还能偏安一隅。今楚师借我们之道克蔡,唇亡齿寒,息国日后处境堪忧。”
      姬悦心下大惊,充满忧虑和疑惑道:“君上既然看破这局势,当初为何不说破,不驳回我的提议?”
      姬悦回想,当初君上听闻妫翟被困蔡国,一面修书义正辞严地劝告蔡侯放人,勿伤两国和气,一面点兵拨将,一旦蔡侯拒绝放人,两国随时兵戎相见。
      可君上出兵之举遭到了群臣的反对。自从当年与郑国一战失利,息国国力日趋走下。加上这三十年间,息国王权旁落外戚之手,内耗严重,这山河已陷入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境地,再亦经不起任何折腾。这也难怪百里卿如此不待见这位妫翟公主,一再坚持重新占卜问吉。尚未得见庐山真面目就引发息蔡两国争端,这位公主想必倾城又倾国。
      姬悦也知道发兵对息国而言百害而无一利,而眼前这群酒囊饭袋向来只顾自身利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不在乎和亲公主被半路截胡,息国颜面何存的问题,妫翟的安危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姬悦灵机一动,提议请求楚国假意攻打我们,借此向蔡国求援。事实上,楚国攻打息国是假,声东击西,反攻蔡国才是真。然而君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迟迟不愿首肯。姬悦当时十分不解,君上为何宁可大费周折,动摇根本地出兵,也不愿接受自己的提议。如今看来,君上才是深谋远虑,而自己目光短浅了。奈何迫于朝臣的压力,君上只能同意这个折中的法子,修书楚子熊赀。
      忧思之中,中央围炉徐徐升起一缕轻烟。轻烟迷眼,姬悦眯眼瞥了一眼默然煮茶的妫翟,顿时意识到了。他猛地拍案而起,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师渊,道:“君上竟为了……”
      师渊回看姬悦,用不容置喙的目光紧紧地注视他。姬悦的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生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刹那间,周围沉静得只闻得咕噜咕噜水沸腾的声音。
      即使他们没有挑明白了说,妫翟也猜得个七八分。
      妫翟将煮沸的茶水舀到杯中,先递给师渊,又将一杯推到姬悦面前,自己拿了最后一杯,虚虚捂在手中,低声道:“吃口茶,有困难我们坐下慢慢商议。”
      姬悦重重地坐下,冷哼一声道:“我倒是想慢慢商议。可惜楚师风驰电掣而来,不等我们慢慢商议。”
      妫翟抿了口茶,道:“战事因我而起,虽说我是自己逃回来的,但我们同楚子说是蔡侯将我放回,这导火索不就灭了吗,便无理由再大动干戈。”
      “熊赀要的就是这导火索,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姬悦一针见血地道出问题的关键,“若非有利可图,熊赀岂会出兵帮我们,他觊觎蔡国已久,碍于找不到出兵之理,才迟迟未动。”
      妫翟眉头微蹙,低声道:“也许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未必有此意。”
      姬悦不知一年多前两人有过短暂的交往,嘲讽道:“你不曾与他接触,怎晓得他的狼子野心。”。
      妫翟亦未提及那段相谈甚欢的过往,只道:“要不我们与蔡国和解,联合抗楚。”
      姬悦考虑着妫翟的提议,师渊却摇头否定道:“我们让蔡侯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两国梁子算是结下了。姬献舞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必不会真心与我们合作。”
      三人一筹莫展,顿时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妫翟长叹一声,道:“既然都想不出法子,不如我们来算一卦吧,也许能给我们些启示。”
      妫翟和姬悦不约而同地看向师渊,论卜筮之术,息国内估计无人能出师渊之右。
      师渊却起身,若无其事道:“差不多到朝议的时候了,下回再算吧。”师渊给姬悦递了个眼神,转身离去。
      刚走出桃雨杏芳林,姬悦跟在后头悠悠道:“君上又能瞒得了几时?她迟早会知道的。”
      师渊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中透着无奈道:“瞒得几时算几时吧。”说罢,继续迈步向前。
      姬悦注视着师渊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们走后,妫翟心烦意乱,又回忆起昔日种种。虽然熊赀乃一方诸侯,但她始终无法将那个谈笑风生,洒脱不羁的朋友和姬悦口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侯重叠在一起。
      午时已过,茶炉下的炭火早已剩下灰烬,炉中茶水也凉透了,却仍不见师渊和姬悦回来。小湘儿两番进来问妫翟是否传午膳,她都摆摆手。妫翟坐立难安,决定独自出门游荡,刚踏出门口,正巧与朝议回来的姬悦打了个照面。
      姬悦问道:“出门去哪儿?”
      妫翟道:“随便走走。”
      “你用过午膳了吗?”
      “还没。”
      “我也没有,一起用吧。”妫翟点点头,正想让小湘儿传膳,姬悦补了一句,“去我那儿,我有些事情和你说,这屋不是谈话的地方。”
      姬悦说得郑重其事,让妫翟惴惴不安。
      姬悦住的长亭殿和桃雨杏芳林有一定距离。一路上,姬悦神情严肃,一语不发,妫翟也不敢出声。
      长亭殿大门敞开,一位身形瘦削的男侍在门口躬身相迎,姬悦径直入内,妫翟紧随其后。
      目之所及,庭院宽敞,景致疏落。一汪幽池上漂浮着伶仃残叶,背倚嶙峋假山,低矮的石栏合围长亭,掩映着亭后的连叠屋宇。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长亭,直接往书房去。书房的方向坐南朝北,因而外面日头正盛,屋里却依然昏暗。侍者点起瓦豆,屋里刹时亮堂起来。
      姬悦吩咐侍者退下守门,切勿让任何人靠近。
      侍者躬身退下,关上房门。
      “随意坐吧。”姬悦边说,边席地坐到书案前。
      妫翟挑了个离姬悦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下。
      姬悦面色凝重,欲言又止,搭在书案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空心拳。半晌,他抬眼凝视妫翟,沉声道:“你可懂得卜筮之术?”
      妫翟摇头,如实回答:“不懂。”她也纳闷,师父传授她轻功和音律,但最擅长的卜筮之术却从不教她。
      “难怪……”姬悦冷笑似的自言自语,“君上要护你,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妫翟疑道:“你想说的可与我的身世有关?”
      姬悦正色道:“正是。”
      妫翟下意识地倾身向前,正襟危坐。
      姬悦问:“你并非在陈国王宫中长大的,是吗?”
      妫翟点头。
      “你可知为何?”
      妫翟摇头。
      “十六年前,你出生那日,金光乍现,翟鸟绕梁,桃花一夜竞放,人人都沉浸在祥瑞之中,却不知有个隐匿的大凶之兆出现。当晚,两颗帝王之星黯淡无光,黎明将至之际,月曜之星又骤然从西方陨落,你可知是何预兆?”姬悦眯起眼,顿了顿,自问自答道,“此乃亡国之兆。”
      妫翟瞬间似五雷轰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木僵地坐着,依稀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喋喋不休,“若非君上执意护你,你降生之日便也是你的归期。”字字似海潮般一浪接一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灌入耳中,嗡嗡作响,淹没口鼻,不得喘息。
      快要窒息之时,乍然两声砰砰巨响,妫翟深深喘了口大气。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大门。被猛力拍开的两扇大门狠狠地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师渊一脸盛怒地出现在门口。他疾步走向姬悦,厉声厉色道:“姬悦!你住口!”
      姬悦一惊,立即起身施礼。他虽料到师渊会因此恼怒,却没想到这勃然大怒来得如此之迅猛。
      师渊怒目而视,迟迟未语。姬悦也不敢擅自起身,额间沁出了一层虚汗。
      良久,师渊才沉声道:“出去!”
      姬悦如释负重,赶紧行礼退下。
      站在门外的侍者仓皇地看一眼姬悦,惶恐低语:“小的不敢阻拦君上。”
      姬悦侧头瞥了眼屋里,冷冷道:“算了,敢拦你也拦不住。”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侍者关好了门,屋内气压沉沉,师渊背对着扇门,负手静立。
      “师父,”妫翟哀戚的目光盯着师渊的背影,颤声道:“桃夭是那亡国之人,这就是您一直守着的秘密吧。”
      师渊倏然回身,形如渊渟岳峙,他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你不是。国之兴亡,在乎为君者有无道也,与你何干?”
      妫翟鼻尖一酸,心中五味杂陈,艰难道:“夏亡以妹喜,商亡以妲己,大周迁都以褒姒,红颜祸水,亡国之物,自古皆如此。”
      师渊又气恼又心疼,脱口吼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夏桀淫逸不仁而时日曷丧,商纣酒肉池林而殷商亡,幽王烽火戏诸侯而失镐京,为君者无道,却将亡国之罪推卸得一干二净。欲加之罪,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
      妫翟被吼蒙住了,脑子像干结的浆糊,死死地胶固在一起。
      师渊在妫翟身侧半蹲下来,用他温厚的掌心包裹住妫翟发凉的纤纤素手,柔声道:“听师父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责任。再说,预言之事若要发生,早在十六年前就发生了,也不会等到今日,你毋需自扰。”师渊虽如此安慰妫翟,说到底他心里也是虚的。
      妫翟怀疑道:“若真如师父说的这般轻巧,您为何这样恼怒,姬悦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戳破这个秘密,父君又为何想置我于死地。”
      师渊皱起眉头,不悦道:“且不论其它,何人在你面前信口胡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父君怎会置你于死地?”
      妫翟垂眸道:“猜测罢了。姬悦说,我出生之日便不该活下来的,若非师父执意护我,桃夭根本活不到今日。想想,以父君的地位和能耐,若没有他的授意,何人敢动我半分?”
      师渊身体一僵,脑子一片空白,他微微张口,却发现难以启齿。他不是不敢直面当年差点犯下的错误,也不会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可眼前之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叫他如何忍心说出“师父才是那个要将你扼杀于襁褓之中的人”这样锥心刺骨的话。
      察觉师渊的走神,妫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师渊回过神来,哑声道:“桃夭,你会恨师父吗?”
      “师父,您怎么了?”师渊没由头的一句话让妫翟忽感不安,“又不是您要置我于死地,何来恨您一说?”
      师渊满心满眼皆是愧疚,沉默良久,终究下决心道:“师父最担忧的莫过于你会知晓预言之事,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妫林是我今生唯一的知己,而你又是我最在意之人,若因我的私心让你父女二人生了嫌隙,百年身死,我又有何颜面见你的父君。”师渊闭目叹息,良久才道:“当年我为了家国大义劝你父君忍痛割爱,你父君执意不肯,还跪求我救你一命,护你周全。我拗不过你父君,只好带你离开宛丘,避世于外人罕至的杏花村。曾经,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是我,你的父君只想保你一生平安周全,你莫要错怪了他。”
      妫翟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刚被捂热的手又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她颤声道:“是师父想桃夭死……”
      看到妫翟纸白的脸,师渊心绪全乱了,他双手紧紧握住妫翟发颤的手,慌忙道:“那是从前,只是从前……真的,就那么一刹那。”
      妫翟浑身颤栗,猛然抽回手,夺门而出。
      师渊胸口一痛,扬声道:“桃夭,你站住。”
      妫翟哪里理会,仓皇而逃,一瞬间没了踪影。
      跑出长亭殿,妫翟才发现自己人生地不熟,无处可逃。唯一能去的桃雨杏芳林,却已忘了来时的路。一幢幢富丽堂皇的宫宇,千回百转的长廊,种满奇珍异草的花园,构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偌大的迷宫,妫翟就像只无头苍蝇在四处乱撞,熟悉与陌生之间仿佛就是一纸之隔。昨日看到桃雨杏芳林的熟悉感和见到师渊那一刻的归属感,在短短一日就被捅破了,她跌入了一个美轮美奂又无比虚空的陌生世界。
      宫人们往来不迭,妫翟心中的忧惧不断滋长,她下意识地往人烟稀少,声音寥寥的地方跑。忽地瞥见一个半人高,凹进墙内的小拱门,妫翟鬼使神差地缩了进去。她抱着腿,蜷缩在墙内,门前的杂草丛正好将她瘦小的身躯遮掩住。
      此地杂草丛生,墙面斑驳,青铜拱门锈迹斑斑,显然荒废了许久。且不说人迹罕至,入了深秋,连蝉鸣之声也绝了迹。可妫翟仍觉得周围很吵,有无数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要挤进她的脑海。小女孩银铃般的嬉笑声,琴弦之间淙淙泄出的高山流水,风吹疏竹,燕子穿林的自然静语,那些花开花落,岁月静好的过往片段,此时一股脑地糅杂在一起,发面似的膨胀,撑得脑仁儿撕裂般地疼。
      一个对她动过杀心的人还能对她千般万般地好,而且只对她一人这样地好,这样的行为,这样的感情是出于愧疚吗?妫翟心慌意乱,她紧紧捂着双耳,把头深埋在双膝之间,企图以此摆脱耳朵里排山倒海的声音。她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仿佛过了漫长的岁月,沧海桑田,四周一点点沉寂下来。
      妫翟抬起头,眼前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凭着感觉,摸黑扒开草丛。天幕下,疏星无月,星光黯淡,唯有轩辕之星的光辉还能穿透夜幕,洒落在一口枯井上。银床残断,风吹得四周的乱草沙沙作响,地上的破木桶骨碌碌地满地滚,这景象让人瘆得慌。妫翟听到自己打鼓般的心跳声,她爬出草丛,提起裙摆就撒腿跑。跑着跑着,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以为又是幻听,脚下步伐愈发地急促。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妫翟没刹住脚,两人撞到了一起,跌得四仰八叉。
      微弱的亮光照在妫翟脸上,对方惊喜道:“公主,终于找到您了!”
      妫翟听出小湘儿的声音,心定了许多。
      小湘儿朝远处大喊:“公子悦,公孙将军,找到公主了!”
      公孙渐宇带着一队侍卫匆匆跑来,姬悦走在队末。
      见妫翟斜钗垢脸的样子,姬悦眉头一皱,问道:“干什么了?搞成这幅模样。”
      妫翟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不好意思道:“我迷路了,经过一个似乎荒废了很久的地方,那里有口枯井,杂草都长到我腰间上了。”
      姬悦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眉头紧锁,目中透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不耐烦道:“以后离那儿远点,那地方不吉利。”
      妫翟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宫中竟有如此荒凉残破之地。”
      姬悦沉声道:“以前是浣衣坊,很多年前的隆冬,接连有人在那口枯井中投井自杀,宫内一时人心惶惶。大家嫌那里晦气,都绕着走,浣衣坊也一早迁移了,那里早就成了废弃之地。你一个待嫁之人,没事别去那儿。”
      妫翟没接话,姬悦又道:“走吧,送你回去。下次让人带你认一认宫里的路,别再跑到不该去的地方。”

      姬悦将妫翟送到桃雨杏芳林门口,让她自己进去。
      刚一进门,妫翟的腿就黏在地面上,一步也迈不开。
      小湘儿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妫翟没说话,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她知道这里除了小湘儿和公孙渐宇,还有第四个人。
      树影间飘出一声轻叹,黢黑的桃树丛里,一个长身直立的人影缓缓走出。
      师渊的步子比平日要沉重些,小湘儿和公孙渐宇寻声望去,看清来人,他们朝师渊行礼。
      师渊挥袖让他们退下。他走到妫翟面前,努力地维持着平常的语气道:“回来就好。”不止妫翟心慌意乱,师渊同样惴惴不安,他的声音难以掩饰地微微颤抖。当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妫翟跑得无影无踪,竟不敢去追,也许不仅仅是无法面对她,他更害怕会永远失去她。许是太久没感受到这样的害怕,以至于说话都小心翼翼。
      “师父年纪大了,你撒腿就跑,都追不上你了。午膳没吃,你饿了吧。今晚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有酸梅酱烤鸭、清蒸海鳝鱼、竹荪干贝玉瓜汤、杏花糕,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桃花酿。”师渊轻淡地笑着,不等妫翟回应,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往屋里走。
      深秋夜寒,食案上的饭菜还冒着几缕白烟,也不知热了多少回。
      师渊拉她坐到食案前,手头的动作就不曾停下过。先是盛了碗汤塞到妫翟手中,然后每道菜依次夹到妫翟面前的小碗中,看了看,似乎还不够,又夹了一遍。
      妫翟小口小口地喝汤,面前的小碗垒出个小山丘。她按住师渊的手,哑涩道:“师父,装不下了。”
      师渊放下玉箸,柔声道:“没关系,午膳不是没吃吗,多吃点儿。”
      妫翟又低头,默默搅着碗里的菜。饿过头就感觉不到饿了,甚至有些食欲不振。妫翟勉强吃了几口停下来,见师渊只是看她,没有再动箸,妫翟局促道:“师父为何不吃?”
      师渊柔声道:“师父不饿,你多吃点儿。”
      妫翟垂眸低声道:“我吃饱了。”
      师渊轻轻皱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淡淡笑道:“吃太少了,都瘦了许多。要不在院中备下糕点,我们到桃林间品一壶桃花酿。”
      妫翟喉间哽咽,少顷才道:“师父,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师渊的笑容凝在嘴边,静静地,淡淡地凝视妫翟,眼底渐渐漫过一层似烟似雾的哀愁。
      “小桃夭……”他还想努力说些什么,可妫翟别过脸,不愿看他。师渊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起身,徐徐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近乎央求道:“师父走了,若是你想明白了,愿意见师父就随时来找师父,任何时候都好。”
      妫翟听到吱吱的开门声,良久,她猛然抬头。
      风吹云散,中庭月色泠泠,零星桃叶翻飞,目之所及,空荡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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