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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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白昼告别这片土地后一路向西，本就黯淡的天光照不破窗帘，影影绰绰之间依稀可见桌上盖了红章的文件：《幸存者计划备选成员知情同意书》。
末日之钟渐行渐近，终于传到了思想坚定的人耳边，大限将至与强弩之末的无奈在此时变得无比真切，五千年的文明颠沛流离而魂魄不散，经历过数次濒死困境仍能绝处逢生。此时此刻，他正跪在地上喘着不知何时会停息的气，而他的一部分子民，计划着逃离现世。
宋青元思考时习惯坐在高处，双脚离地在感官上更适合动脑，他搅动着杯子里的汤匙，缓缓叹出一口气。
今早出门时有人递给他一个信封，本以为是外面颠沛混乱之际还有人记得人间蒸发似的自己，打开后才发现是官方消息。有人给他抛来一个泳圈，对于被动沉浮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当然珍贵，可一回头，想到在意的人还在漫天洪水中央逆流而上，这个计划也就没有那么诱人了。
岌岌可危的现实让他不再因为实验上的一点小成就沾沾自喜，基地里的人嗅觉比外界更加灵敏，他们更早地察觉到山雨欲来的泥土气味，连日来愁云惨淡的气氛萦绕不散。
程汤倒是一如既往的乐观，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最近一个月甚至还胖了几斤，他自己说那是过劳肥，不过群众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宋青元拜托他见到唐明务必叫他来见自己一面，连着几天一直没有消息。
同意书上的截止日期就在明天，直到半夜他还在纠结，本以为会一晚上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听见走廊传来响动，不过很快又安静下来，也许他应该出去走走，这么想着已经下了床，临出门时把那张单子和笔揣进兜里，如果天上的星星是偶数就签，奇数就不签，听天命算了。
走出门前他还不相信世间有所谓美好的相遇，推开那扇门后，他信了。
四野悄悄，鸟声寂寂，冽冽寒风，零落街灯，盼望已久的人终于出现，就在他准备听天由命之前。
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四下无人的随性，唐明没有端正站姿，随意地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毫不设防地低垂着淡漠的眉眼，他没想到宋青元会这么早出门，透露出一丝意外。
团队行动中可靠而出色的表现，常常让人忽略他真实的年龄，分明还是上学的年纪，宋青元都能想象新生报到的后一天，全学院的女生都会四处打听这个人姓甚名谁。
对着晚风静默半晌后，还是宋青元先打破沉默，“怎么把头发弄湿了。”
他刚从外面回来，总不能带着一身丧尸的血腥气味见人，“最近很忙，听说你有急事找我……”
宋青元拿来一条毛巾给他，“那也不用半夜过来，天这么冷。”
唐明不理解身体发生了怎样的化学反应，只是靠近对方就能寻到一丝丝的安宁，像是行路的旅人望见远方的灯火，尽管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内心也能获取些许的温暖，“起这么早是有事？”
“你一说我想起来，”宋青元翻出自己兜里的同意书给唐明，待对方接过后阖上门，准备去外面走走，“我前几天收到的，以为是诈骗又有新套路了呢，想让你帮忙看看，真的假的。”
拈到手里还是觉得不可能，他之前找人做过评估，那些人给他的结论都是宋青元不可能被计划选中，但这份文件却实实在在地说明确有其事，一时间他想不到是什么人在操作，好在也不是坏事，“真的。”
他当然知道是真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骗骗唐明，“如果是你，怎么选，未来会好吗？”
唐明把那张暗纹印花质地精良的纸还给他，“关于未来我不确定，应该不会比现在糟。”
“其实我最想问的是，你怎么选？”他们走在路灯的光影下，一前一后，影子却挨在一起，宋青元担心的是稍有不慎就让他们隔开二百年的时光。
纵使是造化最顽劣的计谋，也能困住大部分自诩聪明的世人，唐明曾天真以为宋青元不可能被送往未来，后又擅作主张地拒绝了萧钟权的要求，想来冥冥中有一种智慧在考量着愚蠢而不自知的人类。
“如果有这个机会，我会同意。”
“如果，那就是你没有这个机会的意思了？”宋青元随手把那张纸撕掉了，“嗐，不去了不去了。”
“既然不听为什么还要让我给出意见？”他艰难地做出抉择，那张同意书还是死于非命。
“你看看这上面的男女比例，一比一啊，一看就没有把我这种情况考虑进去，万一到那时候国家分配家属非要让我响应号召增长人口怎么办呐？”
这算是哪门子理由，唐明站住脚步，“你能不能稍微认真一点，这是很重要的事。”
“怎么不认真了，我说的极有可能会应验啊，决定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你没发现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理性的光辉吗？”
似乎是回应他的借口，或者拆穿他不入流的谎言，路灯一瞬间全部熄灭。事实证明，他不会发光，唯有天上月色皎皎。
“借胆问个问题，我可以追你吗？”唐突而冒昧，宋青元在夜幕中发问。
“朋友关系就可以了。”无论如何靠近，鱼和鸟隔着冰面，隔着空气，隔着一整个季节。
“有进一步的可能吗？”
“没有必要，朋友在我看来……”
“朋友就是杂七杂八，就像不知道如何分组索性全都抛进“我的好友”这一栏的人？”
“一个人首先是一名战士，之后才能是爱人。”因为他的出身，国家意志必须排在第一位，原则在前，他不能轻易说喜欢。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喜欢。
但这也意味着，他的喜欢，只能说给自己听。
“你是婉拒了吗？”
“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吧。”
宋青元有点恼羞成怒，“那你为什么要表现得好像、好像有那么回事？”
“是你理解错了。”
可笑，什么叫他理解错了，难道他这近三十年的人生都是白活了？连是真是假都看不出，连不怀好意的欲望和真诚的心意也分不清？
“你这话说的，问心无愧吗？”明明已经在别人心里占了那么大一块，当事人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唐明把他手里一撕两半的文件抽走，一成不变的淡然滴水不漏，“重要决定不要在晚上做，明天白天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同意书我帮你重新打印一份，到未来去吧。”
宋青元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愤怒，是无法接受别人的拒绝？还是看不惯对方满不在乎的态度？
他凝视对方的眼睛，用威胁的语气质问道：“你是认真的吗？如果你再这样说的话，我真的会走。”他不相信自己如果真的服从安排去往二百年后，唐明能心无波澜，可他又不敢，无论对方在乎与否，重要的是自己在乎。
“是。”
“打扰了。”这里冷透了，宋青元下意识裹紧衣服，他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感谢那晚的路灯恰逢其时地熄灭，掩盖他狼狈而匆匆的步伐。
唐明站在原地，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以后还会出现在局面与爱人之间做出选择的情况，他该怎么办。将两者放在同一位置考虑已经让他匪夷所思，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让这种选择出现。
“元啊，有人找。”程汤探进头来，一边卖力努嘴好像在示意他什么，一晚没睡的宋青元无心应付，“不见。”把注意力集中在显微镜下，经过确认，这东西完全可以控制丧尸的行为，虽然因为算法缺陷让被控制的丧尸敌我不分，不过总比之前逮着人就咬强，这下就让他们窝里斗吧。唯一的遗憾就是，能被一枪打中脑袋的丧尸，能有多厉害呢，利用价值不大。
“哎呦，”一个清甜的声音拐着弯传来，“想见你一面还不容易呐。”
没等他看见声音的主人，一只狸花跳上他的大腿，宋青元连忙把它抱起来，防止它碰乱自己桌上摆的物件。
“多多，过来。”钟凌向那只狸花猫伸出手，后者左右一看跳到地面，摇着尾巴向她走去，“嘿，又见面啦。”
钟凌穿着米色大衣，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用一根蓝色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低头间乌黑的发丝扫到双肩。
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等等，我们可以聊聊天吗？”
他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难不成是如何把唐明追到手吗？他失败了啊，没什么经验可传授的，可对方毕竟是女孩，他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坐吧。”
钟凌细腻的手指抚过狸花柔软的毛皮，“谢谢您呐，因为您的研究，前线的士兵轻松不少呢。”
“没什么，学以致用罢了。”
“真是谦虚，要是换做别的什么人，一定飘飘然忘了自己的斤两吧。”
没什么可客套的了，“直说吧，你什么意思？”
钟凌羞赧地笑了，语调依旧婉转动听，“只是给您提个醒，您知道唐明的身份吧？”
这姑娘真是一脚踩雷上了，他现在最不想听的估计就是这个名字。
“他属于我们国家真正意义上的太空军队，不过从来没有公开露过面，普通人不知道也是正常。”
宋青元之前从牧垚那里知道一点他们的来历，不过那又怎样，跟他有什么关系。
钟凌低头摸着狸花的耳朵，接着道：“他是共和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我只是善意地提醒您，不要产生一种错觉，这场天灾让你们碰巧在同一个地方相遇，不代表你们是一类人，等到战争结束，他会晋升官衔，您还是回到学校去，做那些没什么显著成果的实验，你们的距离遥不可及。”
是不是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太好了，以至于这么个小姑娘都端着架子跟他说这说那的？宋青元叹出一口气，笑道：“是我的问题，不知道你没上过学，对国家重点实验室缺乏基本的了解，有多少工程项目出自你所谓的没什么显著成果的实验？如果不是科学的发展作底气，你以为军队凭什么硬气得起来？”
“既然自诩高知，也请自重一些，让科研与政治划清界限，别做什么攀附权贵的梦。”
宋青元哂笑一声，“小妹妹，我是看你年龄不大，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把为人民服务记好了，唐明的政治觉悟可比你高多了，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贵族，别以为什么军什么长就能糊弄到我，那是限制你们行为的标尺，不是你仗势欺人的资本。你那么年轻，好好学习，学点有用的东西吧。再者，”宋青元阖起书页，关了实验台上的灯准备离开，“我从没有想着攀附谁，我的能力我自己知道，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有为自己争取爱情的权利，至少在爱情面前，我们是平等的。”
钟凌脸上勉强挂着微笑，尽管那笑容已经十分难看，“并不是这样，宋先生，合法的夫妻和标新立异的奇葩，你能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吗？”
原来长相这么温柔的姑娘也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来，宋青元示意她这里要关门了，意思就是赶紧走，可这姑娘挺执着，不依不饶道：“你以为他为什么拒绝你？”
宋青元闻言一怔，连这也知道吗？
“因为你的资质连平平无奇都算不上，因为你那搬不上台面的出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势均力敌？”
“请你尊重我一点。”这姑娘不仅查过他的资料，说话还要如此刻薄。
宋青元走出门时程汤正在门外听墙角，见到他就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一会门第一会爱情的还把唐明扯进去，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惜没等他开口，对方微微示意一步不停地走开了。
后出来的钟凌向他点头微笑，那笑一秒钟也不肯多呆。
“因为你个二货钟凌来奚落我一顿，快来安慰我几句”这么写着他又顿笔，你们是什么关系？凭什么你说人家就要过来？
“我为我的鲁莽道歉，其实我知道我跟你比起来差了不少，但我的技能没有点在武力值上，拖累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又顿笔，唯唯诺诺的语气像什么样子，自己真的那么不堪，没有自尊吗？
“你可以嘲笑我的无能，但要对我的感情付出应有的尊重，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我没想要得到什么，你也别对我就此避若蛇蝎，功名利禄？我们刷瓶子的看不上”都知道是自己喜欢别人，既然自己选的踏入这段不平等的感情，还要什么尊重，像是为自己立牌坊似的。
“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你就不应该来招惹我”这么说又有点忘恩负义，万一人家就想跟你交个朋友，自己戏那么多。
宋青元把这些纸页一股脑撕下去扔进垃圾桶，仰头陷在椅子里，房顶上的吊灯刺的眼睛发酸，尽管他知道应该尽快忘了这个人，投入正常的生活，像是摔倒的人应该马上离开那个绊倒他的坑，可他现在就在坑底躺平，起不来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试图叩问自己这颗不争气的脑子，是从双子大楼顶层完全信任地一跃而下，是知道他在部队里受排挤，故意出现在训练场又带他去吃个饱饭，或是在更早的舟山，导弹爆炸时的庇护，还是后山坟场面对自己的咄咄逼人依旧隐忍不发，抑或早到，愿意带他回到危机四伏的城市救他妈妈的那一瞬间？
笃笃笃——
这个时间有人敲门？是封禾吧，到处乱串广交朋友的，“来了。”
打开门，门外赫然是两个身穿制服的卫兵。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又犯事了，直到接过他们递来的文件大致浏览后才松了口气，“所以我现在要马上启程去枫林基地是吗？”文件标注写着枫林基地是俄联邦安全委员会下属第34号研究所。
领头的人看了一眼手表，“您当然可以选择拒绝，但是出于维护合作关系的考虑，加上俄罗斯方面对生物芯片项目非常看好，希望您能代表国家向我们的合作伙伴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
“那要去多久？”他答应跨年夜和程汤一起吃火锅，不知道赶不赶得及。
“文件上有写，两个星期，不过具体还是由研究进度决定。”
宋青元答应地有点勉强，“好，我收拾几件衣服。”正是冬天，到那边还不冻死了。
“不用，所有生活用品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行，那我带点资料过去。”
关上门，他先是背靠着墙出了口气，随后才起身，从杂乱无比的抽屉里找存储器，找的时候翻到一节碳材质短柄，拿起来注视良久，放进口袋。
此前去到芥江的材料研究所求助，尽管那时对方烧伤未愈根本抬不起胳膊，依然十分细致地为他们讲解了隔热材质。宋青元在展柜里看到了他们在用的、被他误以为聚气成刃的刀，才知道是原子材质。
芥江非常愿意送他一把，可惜那些刀都是个人定制，开刃需要主人的掌纹，所以宋青元拿到手里的只有刀鞘，不过他很满意，一方面是这东西用起来太危险，另一方面，他挑了唐明用过的。想到这他不由得一笑，原来那时候就对他有好感了吗。
爱本就是虚无而短暂的东西，而且注定消弭于漫长岁月，可他还是爱上了。
与此同时，唐明仍在基地为他准备的临时办公室，战报不再扎堆涌来，数万颗卫星的调度在下属部门的高效运作下还算有序，之前一直在描绘的地图渐渐有了轮廓，形成了大小几十个包围圈，暂时辨不出是巧合还是机窍。他得了半会空闲，想到新的知情同意书还放在第一层抽屉，迟迟没有人来签。
打开窗户，寒湿的冷气漾进窗来，明月在高空孤悬搁浅。读天空，读大地，读诗读海，读尘世万千灵魂所思所感，他读了又读，内心仍然是一番完整无憾的虚无。
但愿有朝一日，流云碧海，青山依旧，届时山河安好，他或许能心安理得地将心中所感宣之于口，等到那时，不用你来追我，我自会去找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0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