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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烟农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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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女主人拨打算珠的声音。
关望被声音吵醒,抬头看了看,妻子正坐在桌子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拨着算盘,一边翻动着账本。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算什么呢?”关望困得眼皮打架,怎么也睁不开。
“算算这段时间的开支。”肖曼回答道。
“哦,算的怎么样了?”关望随口问道,接着就后悔了。
果然,妻子一听,立马就开始滔滔不绝:“最近开支有点大,主要是昨天庙会上花的钱比较多。这个月管家的薪俸为5块大洋,四个长工一共8块大洋,给老爷子看大夫抓药共三块大洋另6角,买农具一两银子另3元,打了一辆马车4个大洋另7个银角子,给小新举办婚礼花了12大洋,还有你的花费,一份报纸4个铜板,你这个月买了5份,共20文,买笔墨纸砚35铜钱,还有其他日常开销,比如油盐酱醋之类的,一共6元,缴税24枚银元……”
“再说说这个月的收入,卖肉面,一斤4文钱,卖了200斤,一共800文,还不到8银元,卖布收入5元,你的私塾月俸10元,往城里卖鸡鸭鱼肉和药材,一共进账16元……另外,老爷子的丹药这个月停了,没有收益,以前每个月都有80元的稳定收入,你可别再犯傻了,这可是最大头的收入来源,一旦停了,咱全家以后都得喝西北风……”
最后一句话总结:“这个月账目又亏空了,入不敷出!”
民国初年,一块大洋约等于一两银子或略少(相当于现在的200元左右),一块大洋可以买一担米,在大城市的馆子里吃一顿三菜一汤或者两顿西餐,四块大洋可以买一头驴。
银元(大洋)的辅币为角(银角子)与铜元(铜板),在民初,铜板与银元的兑率为128换1(1文钱相当于后世的5角,1元相当于后世的50元)
关望听到一项项开支,感觉自己头都大了,他觉得妻子比唐僧还嘴碎,出家念经的话,一定是得道高僧。
一把蒙上被子,屏蔽掉妻子的喋喋不休,却无论如何也赶不走心里的烦闷与愁绪。
…………………………
搬到炕屋里住的关五爷就更睡不着了,倒不是思念老伴,而是冻的发抖。
炕屋也叫烤烟房。烟城是烟草大县,每年的烟草产量占全省的三分之一,与南方的晒烟不同,北方日照量不够,所以需要用烤房把烟叶烤干。
烤烟成本非常高,需要大量的人力精力和财力。
烟草是经济作物,最初从南美洲引进的,属外来作物,对温度湿度日照蒸发等等气候条件要求非常苛刻,也就是说,这种东西很娇气,一点伺候不到位就死了。
这就意味着种烟需要大量的人手,从垄沟、培苗、移植、浇水、除草、除虫、打顶、掰杈的田地工作,到刷烟、系烟、送炕、上竿、烤烟、下竿、拣烟、叠烟,以及最后的轧捆,卖烟,烟农的工作才算结束,整个流程大概3-4个月,如果一家只有两个成年人的话,每天起早贪黑也最多照顾3亩烟田,再多就忙不过来了,需要更多的人手。
精力主要指烤烟环节,每次蒸烤时间长达一周,烤烟期间,每天24小时火不能停,需要两个人轮流添柴。同时,烤烟对温度的把握需要相当精准,温度高了低了都会造成烤出来的烟叶品质下降,甚至一文不值。
烤出来的烟叶根据其色泽厚度完整度等各方面综合评定,通行的是北美烟草公司的标准,一共划分为4档12级,每一级一个收购价格,差距很大。
如果你的烤烟连最低级都入不了,那烟站就不收购,意味着今年你白忙活了。
财力指的是农药、化肥、燃料和人工等费用。
烟草不同于粮食作物,是非常非常娇气的,温度湿度光照等任何一点不达标,它要么病要么死,别说旱涝灾害了,风力大点,雨水大点,它都受不了。而且每块田地当年种了烟草之后,往后至少三年内不能再次种植烟草,否则它就病给你看。
更重要的,营养要跟上,水份要跟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家就是这么身娇体贵,否则怎么能叫经济作物呢,否则烟草业怎么能成为世界上跟奢侈品一样的暴利行业呢?
病虫害多,就需要从洋人手里买农药,农家肥营养不够,就需要从洋人手里买化肥,雨水不足,就需要大量人手从河里挑水,雨水太多,就需要大量人手紧急排水,烧木柴温度达不到,就需要从矿场买煤炭……这都意味着高昂的种植成本。
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精力财力,最后烤出来的烟草品质如何,很大一部分取决于运气,比如当年的气候,烟站评级师的心情,烟草公司的收购价格等等。运气好的小赚一笔,运气差的倾家荡产,颗粒无收。
这两年烟城的烟草行业不景气,大量烟农破产,烟草产量从全省的三分之一掉到不足十分之一。
原因很多,比如时局不稳,白朗起义时常在烟城一带活动,破坏了工商业。烟站评级师贪污受贿,吃拿卡要,故意把烟农的烟叶评级压低,烟农苦不堪言。这两年旱灾不断,气候异常,不适合烟草生长。官府不停地往烟农身上加征烟草种植税等等。
种烟收益越来越低,农民自然不再种植,大量的烤烟房就此废弃。
关五爷搬进来住的炕屋,就是当初废弃的烤烟房。
烤烟房的墙体是用泥土堆砌的,房顶是用树枝茅草和泥巴覆盖的,两年来没有任何修缮,早就四处漏风。
虽然是初夏,可毕竟是山区,后半夜的温度也不高,山风夹杂着河里的水汽,一样冰凉刺骨,冻死人。
老大媳妇一脚踢开炕屋的门,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冻得打寒颤的关五爷,把半碗稀汤扔在石板上,本来就不多的汤水溅落一地,碗里剩下的清汤寡水堪堪遮住碗底。
“喝吧,老不死的,只知道吃吃喝喝,美不死你!养头猪也能吃点猪肉,养你个病篓子,只能砸钱,俺还花钱不落好。你咋不学学老婆子,腿一蹬眼一闭,咱们两下清闲。你也就会欺软怕硬,看你大儿子老实,非把他坑死才心静。”
她冷哼了一声,忽然捂住鼻子后退,原来关五爷挪动了一下,身子下的臭味全窜出来了。
关五爷一年到头都是这身破棉袄破棉裤,没有换洗的衣裳,自然也没洗过澡,身上本来就有很大气味,加上这几天病情越来越重,几乎半瘫状态,便溺失禁,所以气味难闻得很。
老大媳妇捂住口鼻,又支吾着骂了一句什么,跑了出去。
炕屋里一地的茅草,一块青石板上放着凉透了的小半碗稀汤,碗沿到处都是缺口,外壁还糊着饭渣,显然这只碗从来没刷洗过。
头顶上有好几层横木,这些圆木以前是挂烟竿用的,如今挂着一盏油灯。灯火随风摇曳,勉强照亮了小小的屋舍。
炕屋由于常年烤烟的缘故,到处都是黑糊糊的烟油。这些烟油来自于烟叶,烟草上含有大量的油脂,这些油脂在炙烤的时候,会滴流得到处都是,再和灰尘一混合,就成了黑黝黝的颜色。
老人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人样,只剩空架子支撑着,他冻得发抖,不住地把茅草往身上盖,企图暖和点。
老人的脸这时有点发黄,但底色却是黑紫色,额头布满深壑的皱纹,可以想象当年这张古铜色的脸庞是如何的威武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