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女子图鉴》斯月一

36、事无定论添新愁

　　“这兰水县中竟还有匪盗？”明月咬牙切齿问道，只差拍案而起。那张黄纸被她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在郡治，她曾请示太守兰水可有急务，太守却摆手称无。孰知受地不均以外，还有匪盗横行！

　　常娘子长伴她左右，她早已相待如母，此时心中眼中皆掩饰不了急切，气怒颜色浮上脸面，俏脸涨得通红，步履匆匆在堂中走来走去，生怕她们已遭不测。其实她们分别时离兰水已不远，傍晚都没等到众人前来，明月心中已有奇怪，可也只以为途中耽搁，再怎么也想不到竟落入贼人之手。

　　杜知廉亦未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他身负治安之职，对辖下诸多状况都熟知在心，忙道：“确有一股流窜的匪盗来往与兰水和安同两县，我曾三次率人缉拿却无功而返。都是附近流窜的农户，因收成不好难以应对税调才上山为匪，也不知有多少人。他们熟悉地情，隐蔽于山林之中。见官军来则散，官军走又重头再来，神出鬼没，难觅踪迹。最关键的是他们只针对于客商，因此本地商户、农家除匪的兴致不高，难以鼓动。而对于兰水、同安的大户，他们亦不曾受损，故而也不应我们剿匪之请。”

　　明月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不免多想。午前孙、王二人就故意寻事，她只怕此番也是故意针对她而来。

　　“照你这么说，他们怎么敢抢到我头上？既送了信，自然知道抢的是兰水令的家眷，不放人也就罢了，怎敢还乞求金银。”

　　杜知廉也未想通这件事，问道：“明府带了多少人和物？”

　　明月定了定神，面上稍稍缓和：“连带今日接应的，一共十四人。携带的箱笼行李折起来不下百金。”

　　杜知廉闻言吓了一跳，不意明月身家如此丰厚。这时堂外传来声响，正是陶、于二人联袂而来。

　　发生了匪盗劫人的事，已不能算作明月家事，故让崔浩唤了他们来相商。陶景在途中已打听了情由，此事干系重大，若处置不宜，虽损了明月颜面，可也不利于他们谋求名利，因此在看完黄纸就开口就问：“明府是想出钱消灾，还是有意剿匪？”

　　前者明月随身携带只有日常用度，根本凑不出百金。后者妄动又怕伤了无辜性命。明月两边踌躇，在陶景的紧盯之下方道：“人不可不救，匪不可不剿。”

　　陶景须眉抖动，不赞同道：“现下哪有这两全的法子。明府若看重人，就备好金银，先把人赎回来。剿匪一事再徐徐图之。”

　　于融亦是如此想，也帮腔几句。

　　杜知廉想被劫走的已有百金，猜明月手上也许凑不出这笔钱，便反对二人的意见：“匪盗要求的赎金颇多，一时之间怎能凑齐。”

　　陶景捋须不语，拿眼去瞟明月。明月愁眉紧锁，道：“杜县尉说的没错。”

　　杜知廉又道：“若要剿匪，县衙仅有二十八名差役，只怕对付不了他们。明府可召集周顾等大户，他们家中都有防备府宅的兵勇，借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说完觑向陶景，连带明月视线也紧随而至。

　　陶景岂不知他的意图，权衡推辞道：“杜县尉此言正提醒了我，明府何不先向他们借得百金以解一时之困，日后再予归还。听闻明府家中亦是豪富，随书一封当不是难事。”

　　明月听得明白，陶景并不想剿匪，说辞俱是治标不治本。于她而言，当然要将匪盗除尽。否则今日劫了她却无避害，众匪盗岂不以为朝廷无能而更加猖獗。

　　“你们所言都有道理。容我先考虑一番。”

　　既是如此，陶景和于融便告辞离去。临走前，为防引起骚乱惹出是非，明月嘱咐他们暂且不要走漏消息。而杜知廉见他们离开，问道：“明府意欲如何？”

　　明月却未答，只道：“这些匪盗过往犯禁的卷宗可有？”

　　“有，我让他们拿来。”

　　晚间青萝在后宅等了许久不见明月，只好提了纱灯来寻。就见明月已点燃灯烛，正在伏案观书。她上前来轻声道：“娘子还未用膳，先歇会儿吧。”

　　明月摇了摇头，眼睛不离卷宗。杜知廉取来的是匪盗近五年的案件记录。每年多者十数起，少也有五六桩。根据苦主自诉，皆是劫财。而又有两桩无头公案，各有一人身亡，虽未明凶手，但种种迹象表明应是匪盗所为。

　　红烛堕泪，青萝尚不知常娘子等人被劫，修剪灯花时不由道：“也不知常大娘她们到哪里了。”

　　明月心中忧虑，又不好让青萝跟着担忧，就让她先行回去休息。青萝原是不肯，被她劝了几回终是去了。明月再俯首观书，将匪盗往日作案地点一一记下，对着图志查询圈点。

　　夜半三更，鼓声分明。

　　明月合上卷宗，眨了眨眼只觉眼中酸涩，休息一会儿才起身关窗。晚风习习，吹得青衣飘飘却无凉意，脸上也如轻纱拂过。暗夜中似闻琵琶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她凝神细听，瞬间几近于无。仿佛仍在长门巷，深夜偶闻杨玘抚琴声幽幽。

　　辗转反侧，一夜不成眠。

　　翌日一早，又在县衙门口得到一张黄纸，上面依旧歪歪扭扭写着三行字：“午时一刻，九峰山下，人钱两讫。”明月急忙让人去追，却渺无人迹。

　　陶景三人闻讯看罢，杜知廉介绍道：“九峰山在西北方向约五十里地处，正与安同交界。山高百丈，北面是悬崖峭壁，南面稍缓可容人通行。”

　　既是如此，明月吩咐陶景：“烦劳你修书一封给安同令，让他帮忙派人协助剿匪。”

　　陶景见她坚定剿匪，本还想在劝，却被于融拦下，只好应了下来。明月又与杜知廉道：“再派人去趟九峰山和匪盗交涉，就说百金尚未凑足，请他们延缓数日。这其中一定表明诚意，不可让他们动了杀心。”

　　杜知廉忙道：“那就直接由我去吧。”

　　让杜知廉去，明月更是放心，便道：“我昨晚已寻出几件金饰装箱，好歹能拖延些时候，你一并带去。还请一路小心。”杜知廉点头应下，回去挑选两名身手好的差役一同赶赴九峰山。

　　一番嘱咐罢，明月却未闲着。又问陶、于二人：“今日中午我想宴客，兰水可有合适的地方？”

　　陶景答非所问：“明府今日宴客，只怕他们不得空。”

　　知他想岔，明月解释道：“我想宴请的并非几家的当家人，而是周诵。”

　　陶景惊讶道：“明府竟识得周郎？”

　　“仅有一面之缘。”

　　如此陶景也就卖了个巧，说了棠棣楼与她知道。明月就命人送贴请周诵一会，自己也转回内宅换了家常衣裳。

　　兰水有两处热闹之地，一是棠棣楼，文人客商聚集于此迎来送往，二是秾华楼，乃是倚红偎翠之所。立身棠棣楼上，兰水便可尽入眼底，远远望去，疑似海天一色。

　　明月凭栏独倚，暗自琢磨如何开口，就听有人踏上楼梯。尚不及入内，周诵的笑声已传了进来：“未想明府的谢宴来得这么快。”

　　明月迎上去笑道：“我刚来就听人说周郎如瑶林琼树，怎能不再慕风姿呢？”

　　“哎呀，这一开口就恭维我，让我怎么敢进。”周诵开玩笑道。回头再挽了一人来，正是裴铎。

　　见明月眼存惊异，裴铎忙道：“我不请自来，明府可不要见怪。”他声音温和有礼，如沐春风。明月闻之欣然，也道：“郎君赏光，蓬荜生辉矣。”

　　一语刚了，就听周诵命人备齐酒菜，一边说道：“理该我们为明府接风洗尘，何劳明府相请。”

　　今日有事相求，万不可反主为客。明月接着道：“郎君愿赴今日之约，我已是喜出望外，若再让你们请了这酒，岂不让我如坐针毡？”说罢笑意盈盈看向两人。她既说出此话，哪好再三谦让。

　　周、裴二人携手坐定，一时酒菜齐上，三人谈论些闲言，左不过风景名胜人文，数言皆不入心。待抛了生疏后，明月又以今日是朋友相交为由，请他们不必客气，唤自己摇光即可。

　　“摇光者，资粮万物也。”周诵左右横看，对着明月戏谑道，“这正是兰水百姓之福啊。”

　　明月就势一叹，愁上眉间。周诵笑意稍褪，持杯的手也暂停，思量何意，正等着明月主动提起自己好做分辨。熟料裴铎听她叹息，先一步问道：“摇光何事挂心？”

　　“唉，前日得你们相助才入兰水。原以为兰水民淳俗厚，上下同心，诸事顺宜。却不想……”

　　裴铎看她柳眉微蹙，笑容骤隐，不免生起关切之心，忙追问道：“却怎么了？”

　　周诵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裴铎不解偏头，就见周诵瞪了他一眼，而后清声道：“明府可是遇到难事？”心底却想，莫非是有人为难？把县衙众人在心内都过了一遍，又觉大不应该。杜知廉为人忠厚，陶景、于融也未必能欺。就算欺侮，找上他们也无济于事。因此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能帮得上忙呢？”

　　听他这般说，明月双眸直视二人，直截了当道：“这个忙，整个兰水县也只有两位郎君能帮我了。”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周诵就不再与她打机锋，直接说道：“明府不妨直言。”

　　明月便将早已写好的借据递给他，上面已署了名姓。周诵接过一看，面露惊讶，将借据按在案上，手指点了点数额：“明府未免狮子大开口。”裴铎倾身去看，亦被数额吓了一跳，忙看向明月。

　　“兰水县内，除了周顾数家以外，谁有这等实力呢？所以我才说只有郎君能帮我。”明月亦知此情此请尤不合理，只能指着后几句据实相告，“我从云阳带来的十四人皆落入匪盗之手。我欲救人、剿匪并重，故需百金作诱引。倘若剿匪功成，这百金自当原数奉还。若不成，我一封书信去凤城，爹娘体会女儿不易，自然也会让人为我送来。因此这百金少则数日，多则一年必将归还。”

　　周诵犹疑：“杜知廉去年三度剿匪，也不见匪盗入狱。明府区区一女子，焉能自信剿匪功成呢？”

　　“杜知廉率众入山，匪盗闻讯而逃失去踪迹，这是其一。兰水上下失心，除他以外，无人有心除匪给予协助，这是其二。如今匪盗为钱所诱，交涉途中自有蛛丝马迹可寻。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各家出兵勇统一行动，还愁匪盗不绝……”

　　听到最后一句，周诵打断道：“这么说，今日我出了钱，后面还要出人？”

　　明月正色反问：“难道郎君愿见匪盗横行？他们敢抢我的人已说明破了往日规矩。据我所知，不仅周家、裴家，兰水的富户都在乡下林中造园。园林幽静清雅，可挡得住彪悍骁勇的匪盗？他们手上可有几条人命。从长远来看，剿匪迫在眉睫。”

　　周诵闻言沉吟。明月说得也有些道理。往昔大家无视众匪，莫过于他们只纠缠客商，未伤及自家利益。裴铎从旁听了半日，也觉有理，便道：“叔度可拿得出百金？若不足，我亦可借五十金。”

　　不意裴铎主动相帮，明月展颜一笑相谢，眸清似水。裴铎低首，亦是微微一笑。周诵将这一切收在眼里，方觉出些意味。又见明月殷勤相看，便道：“五十金我可主张借你，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此事我还未想明白，待哪日有了再说。”周诵想了想又道，“另外出人充数我做不得主。还要摇光和众家商量。”

　　听他称呼几做改变，明月笑容更盛，趁机再道：“这也有劳郎君从中调和。”

　　周诵闻言一愣，失笑道：“我这岂不是上了贼船？”却也无推脱之意。

　　明月目的既成，心中稍安，抚掌俏笑谐謔道：“人赞周郎雍容闲雅，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