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女子图鉴》斯月一

13、孀妻弱子世炎凉

　　碧云寺，古树参天，黄叶满地，鹤唳声声。数十年前佛法兴起，各地建寺立庙者众。而云阳最为出名的，当属报恩与碧云二寺。前者多为皇亲国戚出入，后者则广纳天下信佛之人。明月今日来此，是受孙宜之请，说是来京一年最喜碧云寺风光，邀她一会。

　　秋风朗日，银杏漫卷。二人行于寺庙之中，寻了一处广阔之地，俯首以望，浮秋河缓缓流淌，风中夹杂水汽拂面而来，瞧着颇得闲趣，可说话间却不见怡然。

　　孙宜眼望江水，风动青袖，缓缓说道：“今日相请，是要与你告别。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云阳远赴巴江郡。”

　　明月闻言一愣，偏头看他。往昔笑意常随，今日唇角懒动，目中萧瑟。孙宜也意识到事出突然，又微微笑道：“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家中替我在巴江谋了差事，不好辜负美意。况且云阳势多力大，还不如地方上清净自在。”

　　明月这才稍稍安心，安慰道：“常说为官为民，去地方上亲近百姓也好。”

　　“你呢？”孙宜侧身对她道，“你打算如何？”

　　明月摇摇头，低首苦笑：“我也不知。先前舅父说此事并无大碍，但一日不了结，一日难定。且先等着吧。”

　　孙宜低叹一声，忽想起一事，犹豫提醒道：“你日后见了周屈，多加留心。”

　　明月面露惊讶，不明其意。孙宜似是要说什么，终究又没说出口，只道：“不过我个人猜测罢了。”明月知他一向随和，既然提点定然事出有因，便点头应下。两人又一道去拜了菩萨，观赏寺中各景，终是心情好转胜春朝。不过欲往最高处去时，途中却被僧众婉言谢绝，只道是师父正与贵客辩经，闲人勿扰。

　　两人无奈对视，悻悻然回头另寻别地。不料离佛塔绕小径时，忽有一人横冲直撞过来险些将孙宜撞翻过去，惊得跟随童子就要开口相斥。孙宜见着那人衣着，急忙使了眼色挡下。

　　“那人无理，郎君何故拦我。”小僮不满地扯着孙宜衣袖。

　　孙宜敲了下他的脑袋，道：“你没见着他穿着不像一般人家的奴仆？云阳满地豪贵，谁知对方是何来头。你惹了祸，我可保不住你。”小僮撇了撇嘴，又嬉笑着蹭过去与孙宜掸衣裳。

　　一旁青萝倒是眼尖，瞥见地上一物对明月道：“娘子你看。”说着又去捡了递给二人。

　　却是一封未拆的书信。信封正中空荡荡的，只在左下角掩人耳目一般小小写着“泫涛亲启”。明月只觉字迹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孙宜见她愣神，便吩咐小僮道：“定是那人落下了，你追上去送还给他。”小僮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待瞟了一眼孙宜，已是不悦，忙吐了吐舌头跑走了，剩下青萝闷声发笑。

　　回程中路经城南酒店。既然孙宜即将离京，明月借此与他践行，两人一醉方归。只是傍晚归家后，果然被常娘子念叨一阵，连带青萝也挨了顿骂。明月辩解了两句，终是在常娘子目瞪之下败下阵来，只好连连喊头疼，惹得常娘子又是气又是心疼，忙让紫梢等人准备解酒之物，又亲自与她备水盥漱。待到夜幕袭城，明月已然好转，便指使红薇将画笔颜色都摆了出来，继续这两日未完成的画作。

　　画中人已有形态，手中持几枝白梅，微垂首，玉颈秀颀，双眸清亮，窥见可知气度清雅高华，不沾俗尘。明月神情专注，正为她着色，生怕一笔不慎毁了心中佳作。

　　听到脚步声，红薇忙蹑手蹑脚堵出去。紫梢奇怪问道：“你这是作甚？”

　　红薇拉着她在门外笑嘻嘻道：“我是救你呢。你莫要打扰娘子，若是惊了她的笔，小心拿你是问。”

　　紫梢有正经事找明月，才不理她，轻轻步入房中，待明月笔提起方趁隙道：“娘子，有客来拜访。”

　　明月皱了皱眉，关键时刻来人打扰最是令人不悦，眼中还注视着画，随口问道：“是谁？”

　　“那位夫人未报名姓，只说娘子一见便知。”

　　夜幕寂寂，周遭只闻脚步声。紫梢提灯在前，明月紧随，晚风袭身已觉寒意。她拢了拢绛绫帔子，一面思索来者何人。到了厅房，只见一位妇人低着头，衣裳简朴，不饰簪环。常娘子见她来，忙悄声引荐道：“娘子，便是她了。”

　　那人闻声抬眼瞧过来，眉宇间柔弱之色立显。或是近日疲惫应对，气色并不大好。明月打量一瞬，自认平生未见过她，因而道：“恕我眼拙，不知夫人名姓。”

　　楚湘看了一眼左右摇摇头应道：“我与娘子未曾谋面。”

　　明月虽心存讶异，仍是让紫梢等人避开，厅中只余她二人。

　　明灯下，倩影映墙。楚湘缓缓道；“先夫何秀，明娘子应认得他。”话未说尽，眼圈却已红了。
　　明月忽地怔住，千回百转也不曾想到是何秀之妻。又见她强忍住泪，便温声慢道：“夫人节哀。”

　　楚湘谢过，勉强再道：“京中沸沸扬扬的，我也不知他的死到底是何原因。他也少对我讲部里的事，稍问的多了，又嫌我妇道人家多嘴。我原想去问曾熟识的人家，可大家俱是闭门不见客，世态炎凉也莫过于此了。”说着终是掉下泪来。

　　明月心存不忍，递过帕子给她。楚湘攥在手中揉搓，没一会儿就皱了。明月不知她为何来，只是见她模样心中戚戚，便移步让紫梢煎碗热汤供她驱寒。

　　“出事前他就一直忧心忡忡，可后来什么也没对我说。”楚湘低着头，半边脸藏入阴暗中，“明娘子因此事遭受牵连，心中可有怨言？”

　　仿佛语带试探，莫非她今日来另有玄机？明月斟酌道：“事已至此，怨也无用。还当早寻他法。”

　　楚湘闻言暗自思忖，终是将话说得明朗些：“倘若能证实棠河工程弄虚作假呢？”

　　证实弄虚作假？明月交叠的双手突然握紧，心中怦怦直跳，刹那间就明白她的来意。虽然此案已近明朗，但因左民失火，莫说棠河文书，便是历年工程卷宗也付之一炬，只能从细枝末节处拼凑还原，查证困难。

　　她倾身过去压低声音直接问道：“夫人所言可是与我想的一样？”眼见得楚湘缓缓点头，片刻的炽热又如水落深湖之后回归平静，“只怕我人微言轻，辜负夫人一片心意。”

　　知她心中犹疑，楚湘并不挂怀。数日来人情冷暖尝遍，恍惚三十多年不如一月。她便将话说得更加直白：“找上明娘子。一是故交无一人肯出头。二是你丢官后却未离京，想必仍在等待机会。这三么，”她抬头看了眼明月，竟微微露出笑来，“你与杨玘交好，而她又在中书监任职。”

　　闻言明月的脸色倏忽变冷，竟不想她把杨玘都算计进来。

　　楚湘似是察觉她略有不快，急忙隐笑不露，自怀中取出一物摊开置于案上，垂眸道：“当年河堤修建款项报左民核定，正是先夫经手。因其中计算有差，先夫惊觉不对，才做一抄本以防后患。”

　　明月看也不看，直问道：“那为何他在狱中不言？”

　　楚湘反问道：“棠河直至今日才事发，明娘子以为是何故？”见明月脸色一白，知道她已想到深处，身陷沉沦，又有哪一个清白。可如今她又无法责怪何秀，更是悲戚。

　　“我若是孤身一人，即使拼了这条命去闯宫都无二话。只是上有年迈父母，下有一双儿女。我若跟着丧命，他们无人倚靠，如何度日。”说罢又呜咽起来，眼中含泪。

　　一番话让明月心中极为触动，世人常赞男子肩负大义，女子又何曾输他们三分。再细观楚湘眉眼，只觉柔弱之外又添坚毅。她伸手把遗留墨香的纸张拉过来轻轻掀开，除却棠河之用，另有一笔何秀自己记录的小账，列明各人得利，不知真假。想到自己已丢了官，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或许还能靠此争一争，一时心思百转。她再问道：“夫人还有何吩咐？”

　　知她应了，楚湘起身朝她一拜，道：“请你三日后再上呈朝廷。”

　　明月一愣，略微思索便知其意，也不问她将去何方，只道“保重”，亦是深深一拜。

　　夜已深，残星几点挂天。明月倚门望着楚湘的身影拐过院墙，直至消失在夜幕中。她抚摸着藏好的文书，让常娘子等人吩咐下去，今夜无人来访。

　　经此一打岔，明月心里藏着事，直到半夜三更都未曾入眠，瞪着眼睛望着罗帐，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坐起来拍掌叫道：“我记起来了！”她拥着绫被，心渐渐平静下来。

　　那副字迹应是陈妙言所书。奇怪，她与何人传信。

　　月凉如水，疏影横斜。

　　杨玘借着烛光定定看着文书，沉吟片刻对上明月希冀的目光，清眸含笑，和煦道：“我明日直呈方侍郎。”

　　明月喜道：“多谢。”

　　杨玘扫她一眼：“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是这封书若属实，少不得又要关系到更多人。历年工程若皆是如此，要往回查也难了。”

　　“依我看，这次敲山震虎之后，以前的事官家未必会查。”明月猜测说道，“先不说到了年底，事情繁多，腾不出手。便是牵连的那些人，如何补缺也是个问题。”

　　杨玘亦是做此猜想，只是面上仍道：“圣人做法，岂是咱们能窥得。”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问起可知宋怀峦即将成婚一事。虽相交不深且位卑，礼节不可废。

　　“我如今不便过去，到那日还烦劳子玉替我奉上。”想到传言，明月舒眉又锁，问杨玘可知。

　　原是前几日与孙宜喝酒，对方酒醉说了另一桩公案。宋怀峦的婚事定的早，女郎亦是出自与南地五姓连亲带故的名门之家，尤与柳氏最为投契。两家常来常往，未免也卷入这次风波。曾托人求助宋先周旋了结，然两殿、满朝文武都聚焦于此，宋先力有未逮，因而竟惹了不快。对方伤了颜面，回家撒气话里话外结得好亲，凭白让叔伯侄女受了委屈。也是东阳长公主极喜此女，闻听后索性令人推算良辰吉时，不日迎娶。这才让人措手不及，慌里慌张。

　　杨玘在中书监闲时亦有听说此事，闻言就笑道：“坊间倒是都羡慕她有长公主这样的婆母。”说着瞧向明月，取笑她道，“说不准摇光有比这更好的福气。”

　　明月啐她一口，伸手过去轻掐两腮。两人胡闹一阵儿才歇了。

　　没过几日，果然听说左民部上下又有人或免或贬，魏霄和傅宁各有责罚。又有都官部指认何秀之死非是自尽，再引出不少是非。不过这已于明月无关，她只与杨玘日日作伴，闲时对弈抚琴。

　　期间江陵苍上门与杨玘谈论琴理，偏偏还跟来个方镜湖，只在一旁闲坐，与明月眼瞪眼。方镜湖见她留意，急忙掩饰道：“我正有事找少惠，便跟着一道来了。”

　　明月不疑有他，杨玘也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