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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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与太宰先生相见，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少年穿着已经变得有些皱皱巴巴的西服，长长的黑色大衣不合身地搭在肩上，蓬松柔软的头发上尚且带着潮湿的水汽，像是刚刚从海边游玩了一趟回来。
他垂着头趴在酒吧最拐角的桌子旁，周围是喧嚣的背景乐与斑驳墙壁上所投射出的浅淡柔光。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放松姿势，我却从那瘦削单薄的身影上无端读出一种脆弱又顽强的矛盾气质来。
“你来了……”太宰治倏地抬起头，明明我未曾发出任何声响，他却像是早就感知到我的气息，冲着我的方向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微弱且无力的苍白笑容。
“ ！”
直到彻底站在太宰先生的面前，我才发觉，少年浑身上下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痕，黑色的大衣上沾满了灰尘与泥土，硝烟与战火的味道扑面而来，就连裹着绷带的额角处都渗出令人心惊的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见自己用与过往别无二致的冷淡嗓音无甚波澜地问道。
“嘛，还真是冷淡啊……”太宰治佯装受伤一般撇了撇嘴，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混沌之光。
“我可是被怜人君的表现给伤到了哦～”他懒洋洋地坐在高脚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没什么感情地说，好似身上的各种伤痕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未曾想好如何回答，太宰治便自顾自接话道。
“竟然没有露出丝毫担忧的神情啊……没有愤懑与难过，甚至连丁点困惑和不解都没有显现出来……看来我有必要重新估量一下我在怜人君心中的地位哦毕竟我原本还天真地以为，能够为了我做到面不改色朝毫不相干的人开枪的怜人君，会对太宰治这个个体抱有什么意外的特殊情感呢。现在看来，嗤，什么啊！果真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少年人目光慵懒地注视着我，唇边流露出颇为自嘲的笑意。明明嘴上状似说着一些感慨万千的心里话，可暗地里却不曾漏过我的哪怕一个微小表情。
他在试探我。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他发现了什么？或者，换个角度，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面前的少年，实在是过分聪明了些。
或许是我一直以来冷淡自持的形象维持得深入人心，又或许，这本身就只是太宰先生用来戏弄我的玩笑话而已。总之，说完这番话，他甚至不曾解释其用意，也无心将本就名为试探的话语粉饰得漂亮华丽，像是仿佛真的一时兴起，仅仅发自内心叙述自己的感情，然后轻飘飘地将这一页掀了过去。
“难道怜人君不关心我的伤势吗？不想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搞成现在这幅凌乱不堪的模样吗？”太宰治用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的语气询问出声，他宛如被渣男深深伤害过的可怜女子，一边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的假面，一边黯然神伤，“你为什么不解释呢？！还是说，原来怜人君连谎言都不愿意向我倾诉啊……”
“我还以为，以我们的关系，是可以好好进行谈话的哦”
“…………”
“如果这不是事实的话，那可真让人吃惊……”
“我……”
“不要解释！”太宰治撅着嘴，他打断了我即将说出口的澄清，脸颊处的软肉微微鼓起，一副深受打击的悲惨模样，“现在没用啦~因为怜人君已经深深伤害了我脆弱的心灵！”
虽然不能理解，但是……
少年未被绷带缠绕住的眼睛露出小鹿般清明的神韵，波光潋滟，尚且带着一层薄薄的氤氲水汽，仿佛当真被伤到一样可怜兮兮。
我静静地看着他生闷气的姿态，心下柔软一片。不得不承认，太宰先生，当真是合理利用自己姣好容颜的一把好手。
但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仅仅以相貌来评判他人是非对错的人。或者更加具体的说，我从来不曾关注外界的繁华喧嚣。
我欣赏太宰先生，这是毋庸置疑的。再多的，自己也不明白了。
可我始终清晰明了的事实就是，他最初所吸引我的，不是漂亮的皮囊与伤痕累累的躯壳，更不是外在的任何势力因素。仅仅只是由灵魂深处的绝望与孤独融合在一起的堕落声息，蓬勃的朝气与求死的心理汇聚成一种别无仅有的微妙气质。它们萦绕在少年的周围，肆无忌惮地朝外宣泄着对世界的恶意，以及，那看不见、听不到的呼救与悲鸣。
我只知道，从第一眼见到他起，我那无边无际的灰色世界里，便有了其他色彩。
“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所有说辞，诚恳地向他致歉。
如果我让太宰先生感到伤心，那么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如果我让太宰先生心生间隙，那么对不起，我从未与人交心。
如果我让太宰先生难以读懂，那么对不起，事实上，我连自我都不甚清晰。
“…………”
“怜人君为什么要道歉呢？”不知为何，在听到我的道歉之后，太宰治反而收敛了神色。嘴角处始终噙着的那抹微笑也如积雪消融一般消失殆尽，彻底隐匿在深不可测的地底之下，“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
“对不起。”
现在的我，除了对不起，便再也不能应允其他东西给你了。
不是不想靠近，而是，不能靠近。
太宰先生，你一定会明白的吧。
像我们这样的人，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人和树原本都是一样的啊。他愈是想朝光明的高处攀升，他的根就愈会深入黑暗的地底，深入恶中。*
毕竟，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都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哈……意外的执着呢。”太宰治感慨道，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眼里弥漫着化不开的粘稠与黑影。
“不过怜人君，或许你应该多照照镜子你知道吗，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表达的东西……究竟是多么好笑啊……”
是……这样吗？
我不得而知。
…………
在与太宰先生的短暂交谈后，我主动将他带进了堆放杂物的老旧仓库里。不为其他，仅仅只是想单纯地帮他清理下伤口而已。伴随着太宰先生兴奋的神情和嘴里时不时蹦出的惊人之语，在反锁上门后，他才一脸失望地随便找了个箱子坐下。
“无聊无聊无聊……”他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词，“我还以为怜人君要带我去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呢？竟然真的就是个破仓库啊……”
我没有理会太宰先生的抱怨，从堆积成山的箱子里准确翻出大致能用的医疗品与新买的绷带。转身看着对方一本正经道，“脱衣服。”
“欸 ！！”太宰治懵懵地望着我，随即语出惊人，“原来怜人君对我这么好的理由，竟然是一直惦记着我的身子吗？！！”
“…………”
“太变态了哦~怜人君！”太宰治坐在箱子上晃着双腿，笑嘻嘻地说，“简直跟某个爱好给萝莉换装的猥琐大叔一模一样呢~”
“太宰先生，你误会了。”即便被颠倒事实，一番好心被曲解成不怀好意的变态，我也没有生出丝毫不满的情绪。
“你身上的伤势根本没有你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太宰先生，你需要包扎。”我冷着一张脸斩钉截铁道。
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少年久久凝视着我，笑容消失。
无形的对峙。
“……什么嘛，竟然因为这种小事生气吗？”良久，他含糊不清地说，垂下脑袋不再看我，“随便你好了。”
“你听话一点，太宰先生。”
不知为何，太宰治竟从那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语里听出了隐藏在其中的纵容与宠溺。
虽然有些诧异，但意外的没有生出多余的负面情绪呢。彼时的太宰如此想到。
希望是他听错了。
毕竟，自己可不是什么需要保护和安慰的正常人啊……
“太宰先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受伤吗？”在少年脱掉外套与衬衣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太宰先生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几乎都被绷带给缠绕住了。
层层叠叠的绷带一圈圈环绕过少年单薄的身体，甚至已经有新的血液从原本雪白的绷带里渗透出来，彻底模糊了颜色。
像是易碎的玻璃。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少年的眼睛里噌的一下冒出闪光，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
“所以就是这样喽~”太宰治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和黏糊糊的蛞蝓大战三百回合之后，他终于不堪重负地趴倒在我的脚底下求饶哈哈哈——”
“嗯。”
“哼！虽然打倒了蛞蝓，但是蛞蝓飞踢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啊！”少年哼哼唧唧地趾高气昂道，头顶的一撮呆毛顺着他的动作来回晃荡，可爱的紧。
“太宰先生……”我叹了口气，双手按住他来回摆动的纤长手臂，“绷带快要散了。”
“欸是吗！”太宰治侧过脑袋和我对视，笑得肆意又张扬，“没关系哦，虽然让别人来清理这些小伤口很奇怪，但如果是怜人君的话，我是完全不会介意的呢~”
“……”
“怜人君不问问理由吗？”他笑嘻嘻地说。
“那是因为——”太宰治故弄玄虚地拖长尾音，余光瞥向我毫无半点波澜的脸庞后，半晌，他切了一声道，“什么嘛，一点意思都没有！”
“难道你就不好奇吗？”他问，“总归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些疑惑吧。”
“会。”
“但我没有从怜人君身上感受到任何波动哦～”他懒洋洋地说道，“像个机器人呢。”
“……”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才会对你十分好奇。”太宰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鸢色的眸子里映衬着暗色的光，向来圆滑的曲调突然变得低沉，“所以拜托你了，怜人君，以后也请继续这么有趣下去吧……”
“不然，我可是会很困惑的。”
“……”
太宰先生……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撒~怜人君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哈哈哈——”少年偷偷觑着我的脸色，陡然之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擦了擦眼角，声音逐渐恢复成原本轻浮的样子，“因为我觉得怜人君很有趣，所以想多接触你啦～就是这么简单哦！”
太狡猾了，我在心里呢喃。
这根本就不是谎言啊……
“但我介意。”于是我冷着脸说道。
“呵，”太宰治轻笑一声，他赌气一样扭过头去，即使说着抑扬顿挫的语调也无法让人分辨出那人的真正情绪，“我不相信呢！完全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怜人君明明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吧”他气势汹汹地反问，而后又嘟囔着一一列举，“会为了我开枪杀人，会帮我包扎……”
“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我勉强还可以接受吧……”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又闭上嘴巴不再出声了。
“因为……”我突然开口答道，“不想让太宰先生受伤。”
“如果这一切是以太宰先生受伤为前提，那我宁愿不再与你接触。”
“！！！”
这平淡的话语无疑像是巨石溅起惊涛骇浪一般直直砸进名为太宰治的少年心里，然而他未曾回应，甚至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用嬉笑顽劣的话语恶狠狠地将对方的全部真心悉数搪塞回去。
他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身体僵硬，瞳孔紧缩，像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额前的碎发遮挡住眼睛，周身那股压抑至极的气息便不受控制般散发出去。
我默默缠绕着太宰先生的绷带，环过胸前和后背，指尖勾勒出莹白的长结，以一种近乎于拥抱的姿势虚虚揽住那人。
那颤抖的蝴蝶骨，恍若即将展翅飞翔的蝴蝶。在我面前显现出其独一无二的璀璨色彩。
没关系的，不论怎么样，都是没关系的。
我恍惚间听见，有人啜泣的声音。
但我清楚地知晓，那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怜人君，在你看来……人活着是有意义的吗？”陡然的，太宰治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他的声音闷闷的，喉咙里像是堵上了什么东西，嗓音暗哑低沉。
“不知道哦。”我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一声带了点诱/惑之意的浅淡笑声便这样轻柔地响起。缓缓的，我俯下身子，渐渐贴近少年耳畔，看着他细嫩的耳垂上逐渐染上了点粉红，才在他的耳边轻声絮语道，“不过，现在的我，好像渐渐拨开迷雾了……”
“…………”
我看着怀里的少年在自己怀里不安分的扭动着，嘴角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别动。”
“你的蝴蝶结散了，太宰先生。”
太宰治低头，果不其然，由于之前自己的动作太大，绷带的系口已经松松垮垮地掉下来了。
而现在，他看着环绕在自己腹部前的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头一次生出了羞耻之意。
那手灵活的勾勒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转瞬即逝。
“太宰先生，你一定明白的吧。”他听见身后的少年用那美妙动人的嗓音娓娓道来，心下微动。
日暮怜人，你好像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吸引黑暗。
“这世上所有人都显得很寂寞，然而用自己的方式想尽办法排遣寂寞，事实上仍是延续寂寞本身。”
“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唯有孤独才是寂寞的唯一出口。”*
“能够拯救你不陷入这水深火热的孤独之中的方法，根本……不存在啊。”
“…………”
“怜人君，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太宰治喃喃自语道，“可为什么……你又说自己好像找到了呢？”
他像是懵懂的孩子，前方是一片未知的道路，他只能紧紧抓住眼前人的手，祈求他带领自己走向新生。
“抱歉，太宰先生。”
我看着对面少年透着混沌与迷茫的眸子，所有的言语悉数转换成一句苦涩的解答。
“只有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
“哈……”太宰治自嘲地笑着，“果然啊，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愧是织田作的朋友啊……”他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喟叹。
相顾无言。
直到太宰先生穿好衣服，我们谁也没有再继续开口。
我想，该到离别的时间了。
“怜人君……”像是读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太宰治突然叫住了我，嗓音甜腻，“竟然不想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那么，咱们来换个问题吧~”
“准确来说，除了刚才的问题，怜人君已经失去所有欺骗我的机会了哦 ！”
我猛然抬头。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我的视线里只容得下他的身影，不多不少，仅仅一个太宰先生而已。
对面的少年笑得张扬，明媚的笑容好似要驱散黑夜里的全部暗光。
多么矛盾的人啊，我想。
如同堕落在沼泽深处的糜烂之花，尽情绽放，独自守候着黄昏的来临。却又像温柔的蒲公英，风吹过的方向便是他的栖身之地，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是怜人君亲口承认的呢～”
少年的声音惊喜，里面盛满了美好与希冀。恰如所有的幸福都聚集到他的世界里。
果然啊，我无声地叹息，又一次被太宰先生给骗到了。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我倒是勉强可以接受。
于是，少年时期的太宰治便看见，面前那个总是不苟言笑，冷漠无情的白衣少年，嘴角渐渐扬起的那抹无可奈何的纵容笑意。
那足以媲美无尽海洋深处的绮丽嗓音，带着宠溺的意味如是说道。
“对。”
“绝不食言。”
不知道是谁心脏跳动的声音，砰砰乱响。
乱了心神，也迷了心智。
“哼！下、下次……下次好了！”不知为何，在得到承诺之后，太宰治反而气冲冲地大步流星起来。
“真是笨蛋啊！比蛞蝓还要笨的笨蛋！”
少年气得仿佛要跳起来一般，黑色的大衣衣摆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
“我要走了！”他撂下一句告别，果断朝仓库大门的地方走去。
我静静看着少年一系列反应颇深的动作，感到有些疑惑。
却看见少年在打开门锁之后，陡然停了下来。
“是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吗？”我主动开口询问道，只觉自己贴心至极。
然而太宰先生回以我一个牵强的笑容，可又在对上我的眼神之后，浮躁的气息倏然平静了下来。
“你最近……小心一点。”
虽然知道日暮怜人大概率是不需要自己关心的，毕竟对方可是能够做到三秒之内准确击毙他人心脏的强者。但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告诫对方。
这个和蛞蝓一样除了武力什么都不懂的笨蛋。
“横滨……”
他的声音复杂，像是蕴含着什么异样的情感。
“就要乱起来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chapter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