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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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与她初见在一个秋日的午后。
家里有客人来访，女仆告诉了从外面撒野归来的他，他蹦蹦跳跳地穿行在长廊中，走向会客的茶室，猛地拉开了门。
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上，树影婆娑，跪坐在母亲对面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回眸看向他，这个突然闯入，打破了低声交谈的男孩。
“这是月上家的孩子，近来在津轻居住。”母亲微微蹙眉，对他跳脱的举动有些不满，觉得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我是月上千鹤，叨扰了。”女孩向他颔首示意。白皙的面庞在午后的暖阳下显得恬静美好。
这就是他对女孩最初的印象。
这个女孩与他不一样。
他是家里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因着年幼，占着便宜耍些无赖也不会有过多苛责，而她却是月上家里唯一的孩子。
虽说是同龄的孩子但是各自承担的责任却是不同的。一个是养着的小儿子，一个是家里的继承人。
月上家的祖籍在津轻，随着这些年不断发展，大部分产业都转移到城市里去了，在津轻也就留下一座宅子和些旧仆。
月上家受着西洋文化影响颇深，她穿着洋装跪坐在这里，竟也不觉着突兀。
她本不应该出现在津轻的。
听母亲说是因为月上家近期在拓展国外的生意，无暇顾及，又因着孩子想看看家乡所以将女儿送回了老宅照顾。
因着与他年岁相当，母亲就让他过来见见，当个玩伴。
月上家和太宰家算是世交，不过因着一个向外发展，一个仍是本地的大家，两人的教育也有所侧重。在这里没人真的去上学，也没有那个必要，家学便够了，或许大了会去校园里结交些人脉。
经过一些日子的相处，太宰治和月上千鹤也渐渐熟悉了起来，从一开始的点头问候，到现在可以在没有课程的休息日里一同坐在河边草坪上，沐浴在阳光下。
这有什么意思呢，太宰治看着坐在草坪上认真看书的女孩，无聊地拔了根草，随意地拨弄。
那是一本外文书，女孩看书的速度平稳而迅速，传到太宰治耳边的就有偶尔翻书的声响和清风带动水波的声音。太宰治觉得无趣，就低头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
“呐呐，你觉得这有意思吗？”他向女孩提问。
女孩的目光从书本移开，乌黑的发随着转头的动作从肩上滑落。
“或许你觉得无趣，但是对我来说这不算坏。”女孩望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暖洋洋的。
“或许是志向不同，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太宰君？”女孩对他笑了笑。
“不知道，这个世界好无聊，活着也没什么乐趣，有点想死。”太宰治把蹂躏过的草一丢，躺在了女孩边上。
“也许未来会有变化呢，说不定没有那么糟糕。”女孩把书签放好，合上了书。
“估计我会离开这里呢”，太宰治说道，“那你想做什么呢？千鹤酱？”
“我？继承家业，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掌权人？”女孩歪了歪头。
“那可真无趣呢~”太宰治嘟囔道顺便翻了个身。
（二）
女孩的课程远比自己的繁多，这是太宰治知道的。但是女孩仍然会在每周课程结束后的日子来拜访他。
无论是因为月上家，还是因为月上千鹤，母亲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来往。
女孩背后跟着管家，带着手信，合乎礼数地登门。母亲与女孩轻声交谈几句之后，会喊来女仆，带领女孩去找他。女仆会拉开他的房门，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惊慌失措地道歉，得到女孩温和的安慰。
这些都是他可以想象到的。
本就该以各种匆忙奔走寻找他的声音落幕的。
因为他总是可以轻易地避开宅子里的仆从，找到一个安静的无人的角落。
但是，总是有一些意外。
女孩总是能在没有任何人的带领下来到他藏身的地方。
她会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轻快地说一句“找到你了”，然后伸出手，等待他的回应。
从来没有一次例外。
这种意外让他有些高兴，但是他不会这么轻易地表现出来。
他会故意不出声，看看女孩是否离开。
过了一会儿才会拖长自己的声线用小奶音像是撒娇一般地说道“真是狡猾呀~千鹤酱~”
女孩会轻笑一声不说话，仍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等待他。
好一会他才会从储存杂物的房间门后、后院被树影笼罩的枝桠上、大而沉重的木柜门中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角落里慢吞吞地伸出手。
女孩会握住他的手，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从那些黑暗的藏身处拉到有光亮的地方。
他在一次被找到后问过女孩原因。
女孩只是故作神秘地一笑，然后说“风会告诉我你的消息。”
（三）
无论是有趣还是单调，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四月初，后院里孤零零的几棵樱花树已经凋零地差不多了。
太宰治透过杂物屋的窗户，盯着零零散散下落的樱花，在初晨的暖风中打了一个哈欠。
有点小遗憾呢，毕竟樱花还是挺好看的。他想。
没一会，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有她的特色。
脚步声停住了。
“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女孩站在窗户的另一边，仰头看向他，向他发出邀请。
“好呀~”太宰治低头看她，应了一声。
他跟着女孩上了电车，电车慢悠悠地行使在轨道上。
太宰治看了一会车窗外的景色，很快就觉得无聊了。
他转头问坐在身边的女孩，“千鹤酱，我们要去哪里呀？”
“秘密！”看得出来女孩今天的兴致很高。
“秘密呀~”太宰治拖长了声线，“既然是千鹤酱的小秘密那我就不多问啦~”
太宰治往女孩的肩上一靠，微微闭了眼。
女孩轻轻揉了揉他的黑色的小卷毛。手感不错。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下了电车，女孩拉着他走在一条林间小路上，少有人烟。
走了约莫半小时，太宰治觉得有点累了。
“还有多久呀~千鹤酱~我累了嘛~”，他撒着娇。
“很快，在坚持一下。”女孩在他前面两步领着路。
“到了。”女孩在小路的尽头停了下来。
“如果不够惊喜，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哦。”
太宰治稍慢一步走到空旷的地方，然后微微愣住了。
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小山头。映入眼前的是漫山遍野的樱花。
红、粉、白，像雪也像雾，从山谷到山峰，把整片山塞得满满的。
“我前些日子才从管家那里知道，这座山是月上家私有的，上面种的樱花花期要略微晚一点，这个时候正好，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女孩向他解释。
“要来吗？两个人的樱花祭？”女孩站在山坡上，向他伸出了手。
“真是意外的让人无法拒绝的邀请呢。”他回握住女孩的手。
他们寻了一处好景致，铺了垫子坐下。
太宰治翻了翻女孩带来的食盒。
樱饼、樱花羊羹、樱花酥……有好几样。
他拈起一块樱饼，吃了一口。
“这可是我跟厨房学了之后亲手做的。”在一旁摆放东西的女孩说道。
“竟然还不错嘛。”太宰治点了点头肯定道。
“‘竟然’ 这个词是不是用得不太对呀！”女孩嗔了他一眼。
女孩拿出两个玻璃猪口杯，分别倒上了清酒。递给了他一杯。
“干个杯？”
“干个杯。”
“为什么而干杯呢？”
“为两个人的樱花祭？”
“为两个人的樱花祭！”
酒杯碰撞，清脆的一声，酒液微微摇晃，一饮而尽。
太宰治觉得他从这清酒里尝出了点樱花的味道。
或许这就是全部了。他想。
“还有一样。”
听到声音的太宰治抬起了头，看向她。
女孩站起身，稍微走了两步，在距离他一定远的地方停下。
随后垂下眼帘，双手虚握成拳，念了一句，“风”。
风从四面涌来，让本就快要无力留住樱花的枝头只能放任樱花的去留。
满树的樱花纷纷飘落，花瓣纷飞，落英缤纷，这是一场樱吹雪。
而她就站在樱花树下，在落雪般的樱花中，转过身对着他笑。
女孩的脸颊微红，不知是因清酒而微醺，还是因这飘舞的樱花的映衬。
女孩抓住随风飘落的花瓣，递给他。
“送你了。”
他接过。
看着掌心里的花瓣。有些呆愣。
樱花真的挺好看的。他想。她也是。
（四）
太宰治像是个孩子，他也的确是个孩子。
他的兴趣会来的有些突然，有时候觉得什么好玩就去尝试一下，他很聪明，学得很快，掌握了之后又觉得索然无味，恹恹的，像是缺乏滋润的幼苗。
女孩会在一旁看着他重复这样的生活，默默地，像是无声的风。
有时候她也会配合他，用风对仆从开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然后躲在一边，看他们好玩的反应。
月上千鹤也有自己的事情。一个财团的继承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从小培养就是不错的选择。
千鹤的课程比太宰的多一些也杂一些，除了必要的学术、礼仪、鉴赏、管理还有些别的。
有时他会去旁听，坐在一旁看着女孩专注的样子，晃晃腿、咂咂嘴。
他们以后不会是一路人。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仍然会在一起度过四季。
按照普遍意义上的说法，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他知道女孩没有看上去那么乖，她也知道男孩没有看上去那么怪。
他们对待彼此都带着些孩子的天真和烂漫。
毕竟，无论是对谁来说，这都还算是一段好时光。
（五）
夏日的晚风依旧是闷热的。
太宰治远远地就看到站在夏日祭庆典入口处的女孩。
月上千鹤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灯笼暖黄的光照下。
她盘起乌黑的发，穿着白色的浴衣，上面层层缠绕着蓝色的牵牛花，展现出少女身体抽条后的美好模样。
女孩也看到了他，朝他抿嘴笑了一下。
然后带着管家走向他和他母亲。
相互寒暄了几句，简短的打了声招呼。
得到应允，太宰治就拉着女孩跑开了，融进了如织的游人中。
对于他来说，这一切都是老样子。
炒面、章鱼小丸子、鲷鱼烧；捞金鱼、套圈圈、投球投标。
如果非要说今年的夏日祭与往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在听闻有月上家对这次烟火大会的慷慨赞助之后，路上的游人更多了一些罢了。
但是女孩很少参加过这种活动，觉得新奇，在各个摊位上流连。
从母亲平常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知道了女孩即将离开的消息。
这两年月上家在国外扎稳了脚跟，可以接继承人过去了。
十二岁正是可以融入到中学校园的合适年纪。
过完八月初的夏日祭，恰好可以迎来八月末的开学。
他都知道的。
他从女孩手里接过苹果糖，咬了一口，酸的。
就快要到烟火大会开始的时间了。
他们沿着湖边走，找到了一处视野开阔又人烟稀少的好地方。
“咻——————嘭—”烟花在湖对岸炸开。
开始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从光与暗交织，到烟花绽放的光亮逼退了夏夜的黑。
夜空和湖面中明亮的色彩交映。
这烟火是要比往年要更加绚烂一些。
在这连绵不断绽开的烟花的喧闹中。
他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她的侧脸。
女孩仰着头，在漫天烟花下，她的眼里有这湖光山水色。
他想转开视线，等待烟花落幕。
却等到了眉心一触即分的温热。
那是不带任何情欲，饱含着祝福的一吻。
女生在这个年纪个子总是窜得比男生快一些，
所以她只要踮起脚就可以吻到他的眉心。
她仍旧笑得好看。
这是一场盛大又寂寞无声的告别。
她在向津轻告别，向童年告别，向他告别。
“风会告诉我你的消息。”
所以不必担心离别。
骗子，大洋太过宽广，而风到不了你的耳边。
（六）
这是月上千鹤在津轻时的最后一次登门拜访。
母亲和女孩还是面对面跪坐在最初的那个茶室里。
午后的阳光依旧会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晕。
可是，他却没有跑去拉开那扇门了。
这次拜访的目的简单又明确，很快就结束了。
太宰治没有去看宅子门口主客惜别的场景，
他只是背靠着杂物屋的墙壁屈腿坐在陈旧的木地板上，
温柔的风从半开着的窗探入房间，他用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她知道他在哪，他知道的。
他知道她知道，她知道的。
即便没亲眼去看，他仍可以听得见声音。
听见母亲为他未能来送别的失礼而道歉，听见她轻声柔和的宽慰，
听见她远去时皮鞋踩在地上哒哒的声音以及汽车发动机运转的轰响。
阳光从窗□□入，却照不到他的脚边。
他看着地面上的光一点一点从明黄过渡到暗红。
他一直坐着那里没有动，他只是有点不喜欢离别。
在得到的瞬间注定要失去。
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那这份结局是早就可以预料到的。
他又能期待些什么呢？
他只是不喜欢离别。
（七）
这年冬天，一向很少归家的父亲意外去世了。
母亲受不住打击，很快就病倒了，缠绵卧榻。
在狂风中，宅子里匆忙奔走的人声像哭嚎。
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黑暗中，津轻大雪纷飞。
他愈发地想死了。
（八）
母亲是在樱花盛放到接近凋零的日子里咽气的，临死前痛苦又挣扎。
他坐在母亲床边看着她死的。
虽然他迫切地追求着永恒的死亡，但是他不喜欢这样的死亡方式。
他欣赏清爽明朗而富有朝气的自杀。
他总会找到的。
在送母亲出殡的那天，太宰治没有出现。
他沿着当初和女孩一起走过的路线来到了月上家的私山。
樱花仍旧开得很好看，却没有人来欣赏了。
他的记忆力很好，能辨认出之前和女孩谈天举杯时靠着的那棵樱花树。
他坐下来，遥对着墓地的方向，洒了一壶清酒，沉默不语。
酒液很快就隐没在泥土中。
这是祭奠，也是告别。
风裹着花瓣在他身边打着旋儿。
太宰治躺在樱花树下闭上了眼。
阳光可真刺眼呀。
只要是认为不想失去的东西就一定会失去，
但是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九）
太宰治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本就只有一根线在深渊的边缘虚虚地拉住他，但是现在线断了。
而风太过轻柔了，拖不住向深渊的更深处快速坠落的他。
真是抱歉啊。
在一个平常的早晨，太宰治离开了津轻。
他要去找些自己的东西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十）
太宰治还是会经常搞怪 ，也体验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方式。
他仍独自一人在这腐朽的世界里沉沉浮浮。
风会吹起他长长的垂落的衣角，但孤独始终围绕着他。
他只是偶尔地会在极暗极静的时候想起那时的樱花和烟火。
太宰治与月上千鹤再也没有尝试去触碰彼此。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通讯过。
他会在电视、报纸的财经新闻中看到她的影子。
她依旧过得好好的。
这便足够了。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