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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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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喊:“宁霄,哎,大明星……”
大铁锁锁面刻花浮雕,笔触凹纹里结着一层厚厚的蜘蛛网,两只针头大小的红色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
耳朵里骤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宁霄转头看向张姨,满脸茫然:“张姨,你在说什么?”
“宁……你……”
张姨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宁霄心烦意乱,游离的目光找不到落点,聚焦在她张张合合的嘴上。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爸妈他们怎么没跟你一起?他们今年要留在岚县过年吗?”得不到回应,张姨意识到可能宁霄还是没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扯开嗓子,比刚刚喊得更大声。
两家房子并排,墙挨着墙。
他们离得不远,平常用正常音量对话,站自家屋里几乎也能听见。
但此时宁霄感觉自己仿佛被巨大的隔音玻璃笼罩,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梢、突然炸起惊飞的冬雀、还有张姨……模模糊糊,他能听见,又不能听见。
耳朵里嗡鸣四起,宁霄张嘴,发出的沉闷声响震得他胸口疼:“张姨,你说……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留在岚县过年啊,这儿才是我们的家,他们为什么……”思绪迟钝,他哽住,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他表情正常,张姨没察觉出有哪儿不对,她“嗐”了一声:“还能为什么啊,咱这儿习俗,买了新房主人家必须得在新房连续过三个新年才能讨个好彩头。去年前年你妈他们回村,都是在新房过了三十,初二早上回的,我记着你们家房子买了也得有三年多了吧,去年国庆你妈回来我打听了一嘴,你妈说你们家那房子买在美好家园广场旁边?”
宁霄没搭话,抬手揉了揉阵阵发疼的耳朵。
“哪儿挺贵,村口老王家儿子也买在那儿,说八、九千一平呢,最小的户型都是一百多平的……”说着,张姨抬头,瞅了他一眼,“你在外边当明星,一个月能挣不少钱吧,杨琼华他们两口子真有福气,生了个你这么争气的孩子。人老王家买房,掏空家底,跟银行贷了六十多万才勉强买了一套,到你们家,你妈一买买三套,套套全款付,太让人羡慕了。”
“张姨,明星那行我早没干了,在外边几年也没挣到多少钱,你可别拿他们买房这事儿打趣我了。”宁霄脸色苍白,他忍耐着,用尽全身气力拼命压抑住快要从喉间喷涌而出的难受。
“哦,对!我想起来了,上回老王家儿子回村说过,他在酒吧碰着你跟一男的在一块儿,那男的摸你那种地方你也不拒绝,现在村里人都说你在外边儿给别人当老婆……”
“嗡——”
张姨的声音被一线电流覆盖。
四下景物突然变得扭曲异常,棱棱角角,线条凌乱,歪七扭八的皱成一团。
一抹巨大的红向宁霄袭来,他瞪大眼睛,踉踉跄跄往后退。
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道嘶哑的气音。
宁霄抬头,那抹红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从高空坠落,砸进他的眼睛里。
他下意识闭眼。
黑暗里,星火迸溅。
几乎是一刹那轰然爆破,电流声退去,寒风穿过树梢的沙沙声、冬雀展翅惊飞的扑棱声、还有张姨或轻或重的嗤笑声……无数声音如同冲上海滩的巨浪,争前恐后窜入宁霄耳中。
如梦初醒般,他恍然大悟。
宁家老宅渐渐被甩在身后,宁霄徒步在马路上,顶着冷风,脑门儿一阵一阵的抽抽着疼。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早间新闻预警的雪停了一会儿,又终于落了下来,但不大,细细小小的一粒,轻轻飘洒在他的发丝间、颈窝里、衣服上。
手指僵硬,握在掌心的手机还没熄屏,桌面备忘录里存着张姨给他的地址。
杨琼华三年前给他弟买的新房,前年夏天装修好,他们一家子立马就搬了进去。
宁霄很少回来,和周围邻居关系疏远,家里发生的大事小事,杨琼华故意瞒着不说,要不是今天跟张姨聊了这几句,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妈会花着他的钱给他弟买了房,还不告诉他。
岚县县城不大,走路半小时,终于到达目的地。
因为天气缘故,街上行人不多,宁霄在路边花坛坐下,面向前面小区正门,点了根烟。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临近中午,雪渐渐变大。
宁霄没动,头上身上很快被雪白覆盖,他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重重的用食指指背关节擦拭掉挂在睫毛上的冰霜。
从小区里面零零散散出来了几拨人。
他放下手,看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
一对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中年夫妻和一个跟岳殊差不多大的男孩儿。
他们三人撑着一把大伞,有说有笑的说着些什么,快到宁霄跟前,宁霄听见那女的说:“老宁,等会儿我跟咱儿子去超市买菜,那买对联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
“上回你给咱新房买年货怎么不一气多买点,瞅这天天跟赶趟儿似的,一会儿小炮仗,一会儿小对联,为糊弄宁霄,多冷的天儿啊,你也真舍得让我受罪。”被叫老宁的男人抱怨连连。
他们从宁霄身边走过。
宁霄站起来,从兜里摸出口罩带好,慢吞吞的跟上去。
“就这几天,为了咱儿子,再辛苦你也得给我忍……”杨琼华拍了拍落在肩头的雪。
话还没说完,走在夫妻中间的男孩儿插嘴道:“爸,我妈让你买对联是要拿回老家贴的,后天宁霄回来,咱可不能暴露咱在城里有房这事儿。”
“儿子说得对,老宁你看你这么大一岁数人,活得还没家里小的知轻重。”有人帮衬,杨琼华瞬间挺直了腰杆,“上回你也听老王家儿子说了,宁霄不正常,他喜欢男的。那男的跟男的,搞在一块儿多脏啊,谁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什么传染病,要不小心让他知道咱新家,他要住着不走了怎么办?”
“同性恋,呸,恶心死了!爸!我可不愿意跟这种人呆一个屋!”男孩儿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老宁伸手,力道不轻不重的扇了儿子一嘴巴子。
他只是想警告儿子不要随地吐痰,被杨琼华看见,误以为他在帮宁霄教训出言不逊的弟弟,脸立马拉了下来:“男的喜欢男的就是恶心,他宁霄敢在外边儿乱来,你还怕人骂?人老王家没义务帮他保守秘密,现在全村人都知道酒吧那事了,事实就是事实,你自己儿子说你能教训,那别人说你也要冲上去打人家?”
“老婆,你误会了……”
老宁慌慌忙忙的解释。
在一个路口边,宁霄停住脚步,把夹在指尖早已经被雪浇灭的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在这场偷听来的对话里,知道了个彻底。
心口闷得厉害,宁霄昂头喘气,目之所及全是纷纷扬扬的浅灰。
灰色的雪……又出现幻觉了吧……
跟他在他家门口看见的那抹红一样。
全是假的。
脑子里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让宁霄强烈意识到自身状态不对,于是他也没再多逗留,拦车再次回到了昨晚住的酒店。
没洗澡,没换衣服,甚至连口罩都没摘。
宁霄把浑身冰冷的自己摔在被子上,等了很久,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不时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睡眠障碍,失眠算轻症,吃点儿药就能解决。
但像现在这样身体极度透支,精神高度紧绷时,做什么都不管用。
他睡眠很浅,思维错乱中一个接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在他眼前一帧帧展开,变幻,他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缓几分钟,抵不过疲惫,又慢慢闭上眼睛。
反反复复这么折腾到晚上十一点过,宁霄的脸上开始透出不正常的潮红,全身火飘火燎,骨头跟要散架了似的难受。他鼻子堵着,胸膛起伏剧烈,每次吸吐气都张着嘴“扑哧扑哧”的好像特别费劲的样子。
岁末的钟声即将响起,离宁霄两公里远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坐在电视机前,数着秒表,开始了倒计时。
10,9,8,7,6,5,4,3……
宁霄在黑暗里睁眼,一束束明亮的火光从落地窗前飞过,烟花声阵阵响起。
外面一片绚烂,热闹得有些不像半夜。
或许是窗户关得太紧,浓郁的年味儿半点也没渗透进这间冰冷的房间,宁霄看了看手机,除了几条平时跟他熟悉的好友给群发了条新年问候,其他的闲聊扯白一概没有。
宁霄突然感觉到孤独。
也很突然的疯狂想念庄明敬。
想拥抱他。
想亲吻他。
想跟他上床。
他想他。
很想很想。
于是他没忍住,在通讯录里找到庄明敬的号码,丝毫犹豫都没有的点了通话标。
电话响了好久都没人接,宁霄不厌其烦,一通接着一通,一遍一遍地打。
不知道打到第几个,终于,电话接通了。
听筒那边传来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声音,宁霄屏住呼吸,小声的叫了声庄明敬的名字。
庄明敬没应,脚步声似乎停在了手机前,周则甜到发腻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到宁霄耳中:“明敬哥,这么晚了,谁给你打的电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