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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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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妖阁,叶家。
剑门入阁与韩章讣告比网上快报还快,同时经万妖阁的密探传来,这本该是则喜讯,叶南生只简单扫了两眼,确认过后就放下书简,拄着拐杖出了门。
妖怪可能都有种隐居山林的情结,但在这时代,网络信号几乎覆盖了所有神隐地,归隐是隐不成了,这批妖转而一头扎进了园艺深坑,从上梁不正的妖王殷岐,到剑门退休的韩老掌门,闲暇时总爱侍弄一下花草。
叶南生不像他们这么不靠谱,大多时候都很沉默,不苟言笑,说笑也不会太过放肆,脸上皱纹如沟壑,像是刀刻上去的,写满了一生愁苦,怎么也没法抹去,在同辈人当中算是一个奇葩。
这老人也从来没摆弄花草的闲情逸致,在他看来,那帮货都是闲得蛋疼,明明比起亲自修剪花草,请花妖树妖来摆姿势,吩咐一下,他们自己就能开出意境来。
可惜叶老想当一股清流,也很难出淤泥而不染,逢年过节各大妖族少不了送些盆景过来,尤其是他们这老一辈的,前半生功成名就,余下一点时间也不必去争什么了,花草几乎成了他们这养老圈子的一大主题,而殷岐跟韩章这两位更是当中的主力军,致力于向全世界安利自然的和谐与美好,见不得叶南生满院子空空荡荡,渐渐地居然给他折腾出了个花园来。
叶南生很少去那个无比碍眼的小花园,平时都交由妖侍打理,今天却破天荒地绕路到这来,漫步逛了小半圈,视线被一株樱花盆景吸引了。
“老韩送我的时候,花苞还没长呢。”叶南生忽然说道。
在他身后的是叶家的妖侍柳捷,男人身着万妖阁的白袍,神情寡淡,唯有一双眼如寒星般泛着冷光,听见自家主人说话,也只不咸不淡地说道:“生老病死,便是千岁大妖也逃不过的,大人无须伤怀。”
“我也这把年纪了,还能看不透生死吗?”叶南生苦笑一声,冷冷地道,“我只是可惜,老韩他是个聪明人,却做尽了糊涂事,不值得我伤心,但百足之虫,死而难僵,我不希望剑门入阁后还招起什么风浪。”
剑门少了韩章,只留下一个历练尚浅的霍信,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注定不会给他添什么麻烦,但先前想要背后给剑门推波助澜一把的可就难讲了。
“明白。”柳捷点头说,“泄露渡船消息的已经确证,是赤霄的人。”
“赤霄……”叶南生若有所思地喃喃着,这一位跟韩家剑门可以说是风牛马不相及,叶老跟赤霄虽平时就不对付,但总不至于他想做什么,赤霄也非要来讨人嫌地插一脚,“他看上剑门什么好处了?”
柳捷说:“按我们暂定的调查方向,剑门对赤霄而言无利可图,兴许是与韩湛卢有关,湛卢剑偏安一隅,恐怕有些人不会由得他去。”
叶南生想了想,摇头晃脑道:“殷主一生也只点化了两把剑,一把赤霄,一把湛卢,原是作为万妖阁的左臂右膀入阁,没想到都是兴风作浪的料啊。”
马车足足走了两天两夜,才终于来到了雷泽。
雷泽并非一处沼泽地,而是位于远海孤岛之中,岛上山峦有如万仞,陡峭险峻,露出了灰褐色的泥土,山间草木稀疏,连枝桠上也全是光秃秃的。
这片灰色山峰头尾相连地将山中谷地隔绝在内,岛上永远游荡着一片雷云,落雷终年不歇,凶险而瓢泼,光是靠近就让人头皮发麻。
马车刚上岛,车轮子就停了下来,在石头上嘶鸣了一阵,这车彻底不愿往里走了,韩湛卢只好下车带着范子清沿山路进雷泽。
一路上雷声不绝于耳,时而还有落雷在身旁炸开,好在有韩湛卢前后护着,范子清虽是惊心动魄,但并无大碍,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韩湛卢说曾老头不敢来给范家人埋骨了。
“蛮荒很久以前就是妖世的公敌,后来被打散,已经沦落成一批违法犯罪分子,范家犬族当年的罪名就是跟黑市的蛮荒勾结,给蛮荒方便的同时抽取暴利。这事后来被万妖阁的密探察觉,等万妖阁领命追捕时,他们已经连夜逃亡,在雷泽这里因为跟蛮荒分赃不均,两败俱伤,被万妖阁一网打尽。”
韩湛卢把二十年前范家出事的前因后果简要说完,想了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又接着补了一句:“范家早有预感,将曾思成这个不中用的妖侍留下来,让他带着你逃命,现在看来他们所托非人。”
范子清沉默地听完,在轰鸣的雷声中试图将车祸死了二十年的范家复活一遍,让他们照着这种贪得无厌的死法再死一回,可总觉得真相比车祸还要扯淡,哪怕他能接受妖怪跟妖世,不代表也能轻易接受这种设定。
过了许久,他才问了韩湛卢一个无关要紧的问题:“妖侍是什么?”
“妖怪中有一种很常见的血契,取心头血炼成,收走血契就等于收复这妖,从今往后对他有绝对命令权,所以也被叫作妖侍。”韩湛卢说,“曾思成不待见你,但他受范家血契牵制,范家血脉不断,他就得听话将你养大成人,妖侍对主人反感也很常见,你不必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我不担心。”范子清故作轻松地说,“好歹我这二十年也活过来了,现在还知道了为什么从小招人恨,可惜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黯了黯,至此,他也终于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跟曾老头和解的,他们俩的仇早就在他出生前结下了。
“你看,”走在前面的韩湛卢停住脚步,“就是这了。”
范子清跟着他走上一个小山崖,一抬眼就愣了。
他原以为最糟糕也就是韩湛卢带他来看片空地,运气好点儿,有属避雷针的好心人路过立个碑就挺不错了,但显然妖世里没人管市容,当年万妖阁打完收工,连现场都懒得收拾,乃至于当年一切还都留有残痕。
山崖下的谷地泥土都是黑的,经年的雷雨冲刷而过,连根草都长不起来,唯有仇恨在这里扎了根,乱七八糟的残骸半露在地面上,带着斑驳发黑的血迹苍凉地朝着天,昨日种种仿佛还历久弥新。
山坡崎岖不平,他被绊了一下,一路上揣在兜里的小相框脱手飞去,沿着山崖滚了下去,这从衣冠冢拓下的两个名字,名正言顺地成了块粗陋的小墓碑。
范子清脑子里是空白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溢满眼眶。
血缘就是这么种蛮不讲理的东西。
如果故事里只是毫无干系的人,对着这片荒地,范子清大概也就唏嘘那么一阵,没准还觉得这还挺酷炫的,毕竟这跟博物馆里见的很不一样,跟电影也不一样,然而一旦套上‘家’这么个名头,他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纵然素不相识,那段兵荒马乱的事件听起来更像是天方夜谭,甚至听韩湛卢说完,他连一丝触动也没有,可对着眼前一切,范子清还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沉重浓稠的压抑与悲伤,将他此生自诩天生地养的洒脱砸得粉身碎骨。
他无依无靠地过了二十年,现在终于可以确信,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可以管他叫儿子的人,那他这些年来争气作什么,出息了又能给谁看?
旁边韩湛卢回头看了他一眼,愣了,很没眼力地说:“你在哭?”
“滚!我才没……”范子清狠狠瞪着他,结果话没骂完,被这幅度过大的动作一晃,眼中的滚烫忽然全装不住,两行泪水就这么溢了出来,视野里那个情商负值的大妖变得模糊不清。
这回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这一点泪就像泄洪似的,范子清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着,但他硬咬着牙,像是强调自己真没哭一样,很没说服力地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瞪人。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曾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候,那年他还跟韩小鱼差不多大,臭脾气也还没磨出来,委屈了夜里会窝在被子里偷偷落泪,王叔那毫无道德廉耻的孤魂野鬼穿墙进来,一眼撞见,问他怎么了,范子清记得自己是这么回他的——
“这叫生理性眼……”
“那你先忙吧。”韩湛卢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观言察色来得慢半拍,这时才想起别过脸,艰难地搜罗了一句自以为识时务的话,“我下去抽个烟,忙完叫我。”
范子清相当糟心,觉得这人天生就是来火上浇油的,而且还敌我不分,他原本只是憋得慌,一下子就被气的心头火起:“忙个屁,我是生理性眼泪,天打雷,我就容易掉泪,不行啊?还抽什么烟,你家孩子掐烟都掐到我头上了,你还不反省反省,就不怕现在天打雷劈老天爷开眼啊!你们这些为人父母的都这么不负责任吗!”
韩湛卢挨臭骂挨白眼都是常事,但从没被人当出气筒发作过,原地思索了三秒,很想果断跑掉,可一见范子清彻底弃疗了,所谓的生理性眼泪糊满一脸,骂声被哭腔带得越来越偏,跟嚎啕大哭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他静静地看着,范子清似乎也知道骗不过人,慢慢地蹲下身来,把脸埋在了双手中,放声地大哭:“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他从没对‘家人’二字有过什么妄念,生活总是忙碌而拮据,不给他留下太多的空闲,乃至于偶有一个人的时候还觉得自在舒坦。
直到亲眼所见,范子清才发现,有些东西虽然还是没有,但放弃了是一回事,得不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来龙去脉,就这么风一吹,土一埋,烟消而云散了。
雷泽这地方有个好处,哭喊声再大,哪怕将嗓子嘶吼得带出了血气,也会轻易被雷声盖过去,好像世间再多的声嘶力竭与歇斯底里到了这,也通通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湛卢看着范子清双肩一直在颤抖,背脊撑起了几经折腾而变得破烂的外套,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那么无助与脆弱,明明这两天接连落入险境,也没见他抛开过那副逞强的假面具。
韩湛卢虽然为人相当缺心肝,但也知道窥见别人的痛处总不是件好事,安慰的话说不出也就罢了,这时最好就是一言不发走开,可他没法挪动脚步。
他还记得那年在范家,他头一次见范子清时,是跟万妖阁前来范家谈事,严肃凝重的气氛让人憋闷。
韩湛卢向来懒得听他们争吵,自觉当了个随队保镖,坐在廊道的阶梯上等着,夏初的天温暖怡人,比起吵架,还是更合适发呆打瞌睡。
韩湛卢是知道范家那孩子的,在他出生时就知道,也早就打好算盘,等这姓范的长大成人,他就跑来算旧账,不过这时那孩子也才一岁多点,学会走路有段时间了,跑进跑出的像只活猴,而且一点也不怕生,见韩湛卢出现,还会好奇地跟前跟后,很是烦人。
那小不点见左右没人,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把自己心爱的拨浪鼓放他旁边,又飞快地躲到院子的门后,远远地观察,大概见韩湛卢不喜欢,又里外跑了好几回,陆续在韩湛卢身边放上了糖果点心和各种玩具。
可韩湛卢依旧是视若无睹,熊孩子胆子就大起来了,干脆坐到他边上,吃起了刚端过来的点心,玩起刚贡献出来的玩具,草结的蚱蜢在他胖乎乎的手里咕嘟咕嘟地飞了一圈,不知死活地降落在韩湛卢的脸上。
韩湛卢对这孩子的全部想法,只有等他长大后怎样剥皮拆骨,结果当场被草蚱蜢踩了脸,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他冷冷地转过头去,半句狠话都没来得及放出,结果就已经把那熊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很快引来了一堆仆人。
他看见一帮大小妖怪手忙脚乱地围着个孩子转,这位始作俑者欺负完小孩,居然旁若无人地偷溜了。
在此之前,韩湛卢以他对那人本性的印象,其实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深居简出的高人也好,浮踪浪迹的旅者也罢,他终归是能把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口:“你欠了我,别以为换一世就能逃得过。”
大概剑的想象力还是太过狭隘,对那人的转世到底离不开高不可攀这一层,而此时对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人话也不知能听懂多少,语境显然不合适了,更别说他话还没出口,这小孩已经哭得相当忘我。
花了千年就找到这么个玩意,韩湛卢觉得因缘树在他脑子里灌了不少水。
因缘说来到底算什么,到底是谁人在前世系了铃?
这世间难道除了作茧自缚,还有什么能把人困住一辈子吗?
韩湛卢忽然觉得无论是千年的寻觅,还是对韩老掌门口口声声说的孽债,听起来都特别没意思,即便他找到了这孩子,好像也并不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