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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第 154 章 ...

  •   赤霄剑的火已经退去,笼罩在青丘的热风却始终没有消散的意思,青丘海面上的风滚滚热浪一层压一层,连带着身上妖血都被这风烧得沸腾。

      “怎么回事?”玉承怎么也安心不住心神,“风怎么还越来越热了?”

      幻墟镜开裂,青丘古树都成了焦炭,妖临阵出来的巨兽也垒成了一堆枯骨,只剩下水火不侵的魑魅魍魉还没个消停,断断续续的厮杀还在发生。

      这地方难不成还能布着什么阵法?

      叶南生沉声道:“是灵脉,前段时间白骨妖女一案也报告过一样的情况。”

      “大人,拿到手了。”叶望快步赶来,给他呈上一张刚从胜遇那边勾画好的图纸。

      只见那图纸上标注的是青丘的地形走向,还圈了七个红点,都是方才七个红袍人所在的地方。

      叶南生扫了一眼地图:“如果我没记错,那七个红袍人布阵之处正好是嵌在青丘灵脉的七处关窍,难怪连劫阵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言尽于此,周围却听得一脸茫然。

      叶简不解:“灵脉所在之处都有劫阵守护,劫阵哪怕是湛卢剑也劈不开一道口子,区区几个蛮荒就能闯进去,妖世岂不是早该乱套了?”

      禁术毕竟被万妖阁围追堵截了好几百年,到这一代,对禁术的了解大多来自各种无可考证的传说,大多年轻妖怪对此并没有个确切的认识。

      “当年丹山范家动用禁术的也不过是个白姓,禁术为什么要明令禁止,就是因为这种危险的东西对主持阵法的人没太大要求,哪怕是拿几个傀儡上阵。蛮荒三族如今甚至不必出面,也免了冲撞当年休战誓约引来天劫……于他们而言,不费半分力气就能把妖世搅得腥风血雨。”叶南生叹了一声,“何况雪河一直是黑市盘踞的地方,北旗更别提了,但禁术截取灵脉是一回事,灵脉被焚又不全然相同,背后怕是不止这点缘故。”

      “我正要报告,如今不单是青丘,”叶望摸出手机,自从幻阵撤去,外界消息就断断续续地传来,“雪河、北旗一带灵脉也出现问题了,大人。”

      雪河、北旗、青丘……

      这三者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约莫就只有一样。

      玉承:“这莫非跟帝药八斋有什么关联?”

      叶南生的目光落向远方:“兴许巫山知道答案。”

      不远处,瑶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出来,赶紧投奔了万妖阁。

      这会儿他放下了失魂落魄的云家族长,连带着剑门那小香炉和小桃花,刚松了口气,一抬头就撞上了万妖阁众妖打量的目光:“叶老,这事一言难尽,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再聊?”

      “聚妖地那场大火是怎么遏止的?”叶南生转过身朝万妖阁众人道,“现在也就只有这些禁术能帮得上忙了。”

      玉承:“大人您是想……”

      “时间不多,”叶南生挽起长袖,露出一双枯瘦的双臂,拐杖上端凝聚出一个水团,像是成了支大笔,“魑魅魍魉太过碍事,劳烦各位帮忙掠阵。”

      韩湛卢远远落在人群之外。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今妖丹受灵脉影响,浑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一样,经脉仿佛随时要熔断,然而他拄着剑,仍一步步往前走去。

      幻墟撤去,可被勾起的回忆被沸腾的灵气一裹,他脑子也不清醒了,没完没了的往事走马灯似的,像是他这辈子从不肯好好回顾来路欠下的债,今天要被连本带利地讨回。

      他像是重回了妖世那场未曾有过的盛典。

      几乎各族叫得出名来的妖怪都齐聚长留城中,妖王更替、万妖阁正式成立,城中热闹极了,也正是在那样一个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姑苏舍去一身妖力,托殷主将祭坛上那把剑点化成妖。

      那是湛卢剑第一次自混沌中睁开眼来。

      他初具六感,声色于他是陌生的,看也看不明白,听也听不明白,只记得周遭尽是令人不悦的喧嚣。

      “荒唐!闻所未闻!”
      “剑中本有灵依附,点化有灵之物也算不得稀罕事,谈何荒唐?”
      “那是剑,还是出自盘古之手的剑,他太过锋锐了,这把剑还只是剑的时候就能劈得开混沌,成了妖,有朝一日走上岔路,也会劈开妖世如今难得的平衡。”
      “难道他就该为你们忌惮的那万分之一可能,永世沉睡在剑中么?”
      “他难道不该付出代价么?”
      “……”
      “……”
      “……”

      湛卢剑只是站在那,一如他还是把剑那会儿。

      那时候他读不懂姑苏,尽管如今也是同样。

      好在他这千年也没白活一场,该有的见识也是有的,他知道世上从没有人能选择他们的出生,妖世所说的三种出生也是同样,无论追问父母或是叩问天地,所得的答案也仅不过是稍微驱散迷雾,凡有灵性,仿佛都要跟从何而来、归向何处这两大问题将从生到死纠缠着,自古便是无人能解。

      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点化一把剑呢?
      为何要一次次落入轮回呢?

      姑苏挡在小湛卢身前,把那些吵人的家伙打发掉,转过身来拉起了他的手。

      湛卢剑被迫仰起头来,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用这双眼捕捉到了光——姑苏的身影逆着光,晨曦薄薄的淡淡的一层金色勾在他轮廓上,男人仿佛高大得足以顶天立地。

      而后他双唇张合着:“来,跟我走,从今以后——”

      他在说什么?
      说的是什么来着?

      湛卢记不清了,他被姑苏牵着离开了长留,去往绮罗。

      绮罗对外人来讲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在那小岛上快活自在的日子兴许是有过的。

      姑苏不着调,拿他当过门神,给岛上小妖逗过乐,还给他讲过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他故事讲得不知忌讳,妖世秘辛能随口道来,荒域那不毛之地上的厮杀也是一种传奇,无聊又无趣,遭了整个绮罗一众大妖小怪的嫌弃,甚至有人向殷岐告状,心疼说湛卢剑这木桩被迫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殷主为此很是头疼,又不好为这点屁大的事叨扰姑苏。他跟姑苏虽是熟络,却从不深交,两人凑在一块除了大事要事,几乎不怎么谈及琐屑小事,于是殷岐登门拐弯抹角地提过几句,姑苏就假装听不懂,油盐不进地把人打发过后,继续给湛卢剑灌输各种用不上的见闻……并且小心眼地给每个告状的小妖发了约战书,把绮罗那样一片世外桃源闹得整日鸡飞狗跳。

      ……似乎真有过那样的一段无忧时光。

      然而不久之后,在湛卢眼中,绮罗就只剩下一场千年也走不出来的噩梦。

      范子清说他裹足不前,可他自问并不是不肯,只是办不到。

      哪怕他走得再远,哪怕是远到荒域那样只剩下茫茫风沙的地方。

      荒域常年被黄沙笼罩,阴气沉郁得肉眼可见,只有强横的秋风过境才能扫净一片阴霾,每逢这时,月朗天清,不合适任何偷袭与埋伏,韩湛卢也因此得闲,他会站在高山之上,遥望着远方西北防线一带的灯火如星河,那些星子散布在繁茂广阔的妖世大地之上,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延绵至天地尽头。

      但也仅仅是有时,剑生来毕竟是要杀人见血的,化身为人好像总是格格不入。

      身边的大小妖怪眺望远方时总能望见记忆中的故土故人,嘴里梦里是永无止境的思念,就好比眼下险境都是暂时的,蛮荒总会扫空,他们总有一天要离开,他们没有生长在荒域这片腥风血雨当中,只是个过路客。

      那么在那风雨中的一把剑呢?

      又将归于何处?

      他又能归于何处?

      他无根、无依、无凭。

      除了命悬一线时,每每笼罩在他心头的那一抹火光。

      他也试图去讨一个交代,于是孤身走遍妖世万千山海,可每每等着他的也只是一场徒劳。

      湛卢手捧着一把灰烬,余火在他掌心烙下红印,他却不知疼似的,任由那火星在他手上一点点燃尽,像是能在废墟中寻到那人残留的温度。

      见状,出身蜃龙的长老道了一句:“节哀。”

      这话说的,就跟他不是来讨债似的。

      “他从不肯见我一面。”湛卢说,“想必是不在乎几百年前点化的一把剑吧。”

      “非也。”蜃龙叹了一声,“他其实……”

      老人顿了一下,茫然地留下半截的话,记不清方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了,于是他翻出包裹,从中摸索出一个酒壶,朝湛卢剑扔了过去。

      “尝尝吧,是他去年春天酿下的酒。”

      湛卢剑兜手接住,看着那酒壶,没有动作。

      他没喝过酒。

      剑生来辟谷,不懂口腹之欲,他不喝酒,没有必要甚至懒得进食。

      然而这会儿却没带半点迟疑,拎起酒壶便是一饮而尽。

      那滋味就像是一把烈火,浇过四肢百骸,像是要把他也化作灰烬,由风吹去。

      “姑苏啊?他往东边去了,走前还替我们村子做了个防御法阵,对,就是你刚一剑劈开的那个……现在能不能谈一下赔偿问题?”
      “他们一族流亡路上经过我们这儿,听说刚找到新庇护就被灭了,唉,我这里也仅剩他忘了带上的一本书。”
      “姑苏的心没那么硬,只是……唔,你来看烟花吗,姑苏本想凑这热闹的,他没等到,你就当是替他看一眼啦。”
      “这是他从北海深处采到的花,北海你去过没有,那地方深有千万尺,水流湍急还常伴有漩涡雷雨,连泉客都不敢一探深浅……啊?你说这花的用处?不知道呀,姑苏说可以和点面粉摊饼吃,你要不要来一点?”
      “嘿,你别看不上我们小地方,都是奔着听曲子来的,韩乐师的名声可大了,不然城里哪能这么热闹。”

      “这一世,他落在了丹山之上——”

      “丹山……”韩湛卢无意识地跟着呢喃,涣散的目光像是一滩死水,直至这时才泛起了丁点涟漪,“丹山范家……”

      随即他听见小香炉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师伯祖小心!”

      韩湛卢浑浑噩噩一抬眼,魑魅魍魉已经扑到他跟前,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兽爪向他一压,韩湛卢心神恍惚,听不见小香炉的喊声又升了一个八度,眼睁睁地望着那利爪落到他半米之外,但见半空忽地银光一闪,凶险的爪子当场断作两截,紧跟着又有几道银光追了上来,顷刻间将那魑魅魍魉切做了十几块。

      那是没来得及收回的千丝灵符。

      千丝悍然挡在魑魅魍魉与韩湛卢中间,给他圈出了一个保护圈。

      韩湛卢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子清……”

      千丝乃是湛卢剑锻造时剩下的边角料所炼成,虽锋锐,但能斩开魑魅魍魉,却并非千丝本身的缘故。

      范子清才刚学剑,恐怕妖术本事还不如剑门的小香炉,千丝就别提了,前阵子都是被他缠在刀上用的。

      那是姑苏的能耐。

      这时,万妖阁在叶南生的带领下设好了伏灵大阵,青丘肆虐的灵气像是一下子被卷入了漩涡,周遭刮起了炙热的风,叶南生一口气没接上,庞大的灵气搅乱天时,不计其数的落雷把夜空照得透亮,宛如天罚。

      刺眼的光扫过青丘全境,幢幢鬼魅淹没其中,被烧作焦炭的林木在白光中灰飞烟灭,就连嘶吼都在天崩地裂的动静中哑然失声。

      韩湛卢下意识地想抓住眼前人,却只抓了个空。

      那长袖一拂,头顶天雷仿佛撞上坚壁,伴着刺啦的尖鸣,折向了另一头,号称水火不侵的千丝随即在这道惊雷下崩断。

      韩湛卢微怔,手还维持着往前伸去的姿势,蓦地想起了上一次身处类似的雷暴当中的事。

      那是场毫无悬念的围杀,被赶入陷阱的谛听范家全都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雷泽自古以来就不是活人踏足的地方,而丹山那女主人——白夏便是在忽明忽暗的雷光中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嘱咐着,亲手交付了他一个孩子,以及一道奈何香。

      “何苦去忆起前尘?”
      “何必去追溯根源?”
      “哪怕是——”

      那都不过是电光火石间闪过的片段,就像是幻墟烟消云散后所剩的一点余韵,于是所有未能成型的思绪都成了短暂的愣神,使得他的迟疑尚未浮出半点端倪。

      紧接着范子清就松开千丝,牵住了他的手。

      韩湛卢一时间彷佛看见时光在回溯,千年前长留祭坛之上,姑苏也是这样排除万难过来牵着他的。

      “来,跟我走,从今往后,你就叫湛卢。”他逆着光这样说着,“我赠你一副血肉之躯,望你将来走得比我远,看得比我多,怎么着也得比我有出息。”

      那一幕的光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但很快他就发现范子清的手烫得惊人,像是烙铁。

      韩湛卢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唯恐什么东西又要跑掉一样:“你……”

      “嘘,不必惊慌。”范子清在隆隆雷声中压下了韩湛卢的话音,镇静得跟平日那小流氓判若两人,而后他就这样闲庭信步地扬起头来,直面滚滚天雷,“凡俗的规则无法在我身上起作用。”

      韩湛卢:“为什么?”

      范子清扭过头来,深深注视着他,好像这一眼横跨了千年间生死轮回。

      韩湛卢脑子空空的,他有万千疑虑,如今都不合时机,他给自己凭空加了一打的血海深仇,到头发现还是恨不起来,他只是从范子清表情上的细微动静,猜想他是否有过愧疚、错愕、不知所措,又或是别的什么。

      还没等他完成这道难题,范子清就笑了,正如初相见的那会儿。

      一切都是那样刻骨,又是那样渺茫。

      直至雷光无阻无碍地淹没了整个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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