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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静心待花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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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常知衍的院子中央伫立着一棵腕口粗的小树苗,微风一过,簌簌作响
唐离背手踱过去,指着问,“常知衍,你种的啥呀?”
常某人一挺胸,一收腹,故作高深地晃晃脑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见唐离一脸诡异地瞅着他,常知衍急了:“怎么了怎么了!我还不能有点归隐山林的爱好了!”
唐朝卿挑眉:“你说这是菊花?”
“是啊,我特地管朱雀长书讨要过来的——那老头抠得要死!”
“不过听说菊花挺好看的”
“常知衍…”唐离一言难尽,有点不忍心戳破他浪漫美好的幻想,“你可知菊花是草本植物?”
“草本植物是啥?”
“就是草,”唐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说“这是树!”
常知衍十分惊恐,夸张地捂住嘴“我这花…变…变异了?!”
唐离宋珏:好想翻白眼。
“唉”最后唐离还是心软了一下,一言难尽地扶住他的手,“要么就是朱雀长书骗了你”,
要么…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了…
唐离后半句话没高兴说完,摇着头叹着气和宋珏并肩走了。
在路上,宋珏神经兮兮地凑过来:“草和树的区别是什么?”
唐离:…
二
常知衍跑去朱雀宫讨要说法,却被朱雀老头吹胡子瞪眼给骂回来了,说他鼠目寸光,心如蛇蝎,不分青红皂白,构陷人于不义。
可是没等常知衍抓到小偷,却从天上掉下个瓜。
哦不对,不是从天上,是从下面上来的。
妇人身姿纤细,风韵犹存,可以看出年轻时是极漂亮的。一路骂骂咧咧上了天阁,中气十足。
常知衍亦步亦趋跟着走,偷偷扯住天市老儿的袖子悄咪咪地说:“你从哪儿捞来这么一个奇女子。”
天市老头额头上全是汗,胸口衣襟也湿了大半,一瘸一拐地跟在女子后面,心中充满了悲痛与苦涩:“我不知道啊!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啊!”
“张祎闻!你给我出来!”女子一手扯着青丝锦缎披肩,一手提着裙摆,顾盼生姿,衣着潋滟流光。
唐离在旁边袖着手和宋珏小声讲着话:“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女子的眉眼有点眼熟。”
宋珏点点头:“有点像常知衍。”
天市朝令在后面大口喘着气,颤颤巍巍地说:“夫人,天阁没有这号人物啊——您就别折腾我了呀!”
老头话音还没落,总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阁主站在门口,阳光刺眼,表情不甚清晰,青色衣袂翩翩而动。
女子冷笑一声,终于安静下来了。空气里忽然安静得凝住了呼吸。唐离和宋珏对视一眼,诧异不已。
三
桃蹊柳陌,不知谁家少儿郎,一身风流,独卧枝头。
月光很凉很清,轻柔地淌在潺潺溪水里。远方好像传来动人的歌声,微微掠动少年的发梢。
他仰面躺在春风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像是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惊扰,酣眠的少年撇撇嘴,翻了个身。这一翻——
跌碎了美丽的梦境,遇见了随后被打破的静谧。
少年看痴了——月白风清中,女子发端垂着水滴,白皙的皮肤吸收了饱满的水分,泛着细碎的光。半露不露香酥肩,欲羞还羞娇俏脸。
那是鸡飞狗跳的一夜,却是张祎闻最美好最深刻的遇见。他原本计划游历四方,芒鞋竹杖,与闲云野鹤徜徉于烟霞水石间——却因为这份牵挂,生生剜去了血肉中的漂浮不定,自在快意。他留在了她身边。
小村的居民们应该是从远处迁徙而来的少数民族,秉持着和世人不同的生活习惯,整个村都以采茶制茶为生,居民喜爱穿青色衣裳,品制简单而样式好看。
这里的人们不吃肉,并且对鲜蔬和茶水都极其挑剔——只吃当季的蔬菜,喝清晨的露水。为了和她在一起,张祎闻脱去了从前最爱穿的月白长袍,戒掉了喜爱的腊肉和烧酒,学会了采茶。
女子手把手教他采茶——用拇指、食指配合中指,拈住新梢需要采的节间部位,向上着力一撷,需得果断而不能伤害根茎,保持芽叶完整、新鲜、匀净。起初的时候,张祎闻手忙脚乱,总是将茶树枝桠连根拔起,如此掐废了大半片茶田。整个茶田一边绿莹点点,一边黄土朝天,女子点着他的头骂他笨,又亲手把他拔出来的枝抔土埋下,她总唱着:“爱着哪哩阿娘仔呀不呀敢…不敢讲咿呀…”张祎闻并不能全部听懂,可是心里甜蜜蜜地,觉得这是一首情歌。
每夜月光徜徉,他拥着女子坐在河边,讲着游历的故事,又编了许多武侠故事逗她开心,为的是看她倚在自己怀里笑弯了腰。
在新一个茶花盛开的季节,女子有身孕了。张祎闻抱她躺在床上,疼爱地摸摸她的额头,趁她睡着的时候采她的茶例,又变着花样给她做素食吃。他满怀希望幻想着——六个月后,两个人就会迎来一条崭新鲜活的小生命,此后就是三个人的好日子了。
他还想着村里不让杀生,他就带孩子去河里捞鱼,捞完再放了,爬河边最高的树给她摘水果,他以后就要洗两个人的衣服了。
于是张祎闻开始做渔网,拆掉了随身多年的斗笠编织,打算在杆上刻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鱼…
渔网还没做好的时候,女子的肚子毫无征兆地干瘪下去了。张祎闻不敢相信,他不敢凶她,只耐心地轻声一遍遍问她怎么回事,女子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村里人也总在女子信念动摇,即将开口的时候将他拉开。
张祎闻强忍着不在人前掉眼泪,他说:我不问了。
“三个月后,天阁的老阁主找过来,托付给我浩瀚星空和茫茫人间。”阁主放下威严坐在台阶上,平静安详地回忆着那段日子,“好像依稀还在昨天,那时他已经很老了,白发苍苍,有如风中之烛。”
“他说我出生在‘腐草为萤,土润溽暑’之际,是当时的一个天官将尚在襁褓的我放到一颗星体上,随流星来到人间。说什么‘这么多年来,天阁一直等我’。”他忽然哧地一声笑了,语气里满满的嘲讽和尖锐:“等我什么?等我遍历人世情爱苦痛,看透风月山河,再逼我回来替他做事么?”说着说着,从前没落的那滴眼泪如今终于落下来。
他有点痛苦,又仿佛释然似的望向女子:“你那时已经三个月没和我说话了。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已经不问了。”
“直到那天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你们一族都是鹤,化了人形后藏在人间。” 阁主站起身来,步伐有些踉跄,不得不扶住身边的人:“知衍…我走的那天,她将尚在壳中的你交给我——我原以为你也是只鹤,倒没想到竟是个人形的娃娃。”
“我不忍心看你,你教我痛苦。可是——可是我又时常忍不住去北斗殿看你,看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她。”阁主不知道什么时候白了几根发,并不让人看到他泪流满面,“这么多年遗憾和痛苦都过去了,你又何必不肯放过自己呢?”
面容姣好的女子再次说了话:“你那时告诉我你去哪里了吗?你只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履行你的职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四处寻你,你——”她有些哽咽,“你有一分一秒想过我吗?”
一滴泪像苦痛的引子,终于使她泣不成声:“我们化形后,曾立过血约——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真实身份。不然就算活着,也要遭受永生永世的折磨——我…
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也想和你白头到老啊”
常知衍在一旁白着脸,僵着身子说不出任何的话。
唐离翻着太微的簿子,找了千百条记录后终于找到了女子一族的记录,细细看过后却抖着手瞪大了双眼:“你历经了二十年的血海,为何我们却从未收到任何警示。”
女子惨白着脸说:“这是我们白鹤一族的密约,原本就是我违背誓约在前,纵使万般苦痛折磨,都是我该受的…”
阁主惊慌失措,大步走到她面前去,反复查看,掀开衣袖才发现皮肉上触目惊心全是伤痕!
“你为何…为何…”他喉间是万分腥甜,“对不住,我真的想你,可我不敢看你——我怕看到你兴高采烈地摘茶叶,怕看到你无忧无虑地躺在花丛里,尽管这些都是我心中渴求”
“可我——可我唯独不能看,我怕你会恨我,怕自己撂下这一切去找你…”
阁主或许从未如此失态,可女子却没有露出很诧异的神情,她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温柔地环住他说“我也很想你…”
自那之后几天,常知衍心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不为别的…因为亲生父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天喜地地找他——而是浓情蜜意过二人世界去了…
常知衍形单影只坐在院子里。那棵树已经开花了,白不逊雪,纷沓而落,隐隐地在鼻尖留下一段幽香。
唐离一来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暗暗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
走到他身旁,常知衍还是像雕塑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唐离便说:“别伤春悲秋啦!我替你找到了偷花贼。”
常知衍眼珠动了动,机械地转过头来:“你说…”随即以发射一般的速度蹦起来:“是谁!谁偷了我的菊花!”
唐离向门口努努嘴,一个壮硕的身形正躲躲闪闪藏在门后,不敢进来,也不看屋内的两个人。
常知衍怒了,大步流星走上前去把汉子揪出来。汉子穿着奇形怪状的衣裳,身上挂满了布条,胸口纹有一张牙舞爪的猛兽,凶恶可怕,却和他脸上的表情格格不入。
汉子抓耳挠腮地就是不敢抬起头,下意识地摸下颚的毛发,可是那里早已被唐离收拾服帖了。
唐离看两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常知衍吹胡子瞪眼、气势虚长而汉子又很明显心虚不已,随时打算落荒而逃的架势,操心地叹了口气:“常知衍,他化形后想找你致歉——可那时你不在院子里,他见你那花培植不正,本打算帮你移栽——他刚化形手上力度没控制好,根不小心断了,他便将这梨树赔给你。”
唐离换了个坐姿,托腮继续说,“你可别小瞧这个梨树,据说是王母娘娘花园里的树苗,不仅能开梨花,到了九月十月的时候还会结又大又甜的梨子。你想想——王母娘娘的御梨,可不是天下最好吃的梨子吗?”
常知衍闻言,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啦!”于是又在唐离身旁坐下来,伸展开长腿自己捶捶:“这位仁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刚化形,你自然不认识。他是——”
“我…我…”汉子忽然开窍,慌忙打断唐离的话,大着舌头不是十分连贯地说“我…我叫陆吾。”
唐离在旁边暗里瞧这开明兽突然狡猾,甚至拿自己的同僚名儿来挡刀,不由暗自发笑:常知衍啊,这回怕是要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