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台湾高考作文》吴大小姐

1、第 1 章

　　冯运祥
　　一、冯运祥
　　冯运祥靠在台北市中心医院的椅子上，手里捏着病历，挂号单，那样厚的一沓，他拿出老花镜架在眼前，慢悠悠地将它们分门别类，逐个按时间排好。这样一套流程下来，竟还没排到号。一旁的老妻讷讷地看着熙攘人群，她一贯没见过大场面，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显得生怯又畏惧。
　　冯运祥研究着手上的化验单，他从第一行的抬头开始读，很快转到第二行：“姓名：冯运祥……”
　　当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这大半辈子，觉得没负了爸妈给他起的这个名儿。出生于大家族，虽然它既腐朽又没落，战争打响便散作飘蓬；跟着爹娘撤到台湾，保住一条小命，虽然来了后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念了大学，虽然只做了一个小□□；八十多了，仍能走能动，虽然一天到晚往医院跑……
　　“二十号！二十号冯运祥！”小护士尖细的嗓门让冯运祥回过神来。携上老妻，走进眼科看白内障。
　　又是一番折腾，太阳西斜中回家，客厅墙壁又在渗水，冯运祥在心中暗骂：“偷工减料的学校！”为此心中一直愤愤着，直到临睡前看到床头摆放的礼物。他带着对明日家聚的期待入睡了。
　　二、冯翼
　　冯翼气喘吁吁地奔至包厢门口，听不到半点声息，心中便涌上了无力与绝望。
　　“吱呀——”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抱着菜单的服务员，脸上，眼中还残留着不屑与疑惑。
　　冯翼整整头发，在脸上堆满了笑，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果然是父亲铁青着的脸和母亲诺诺又惊恐的面。
　　冯翼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强笑道：“爸，妈。”
　　父亲半闭着眼，母亲耷拉着脑袋，空气依旧是凝固的。
　　“对不起，爸妈。”冯翼决定先解释，说不说地通也是后话了，不管怎样做儿子的还是要恭敬些，“淑华出差去了，阿晨在家专心复习，应付考试，小峰的补习班偏偏调课至今日，所以就我一人来陪陪二老。”
　　父亲仍一言不发，仿佛雕塑般，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形的拉锯战。
　　冯翼心中叹了口气，将话题抛下母亲，试图缓和气氛，“妈，最近身体都好吧？”
　　母亲略点了一点头，张了张嘴，似是想说出什么，但又像濒死的鱼，只挣扎着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嗳”，又瑟缩躲回阴影中去了。
　　在这种压抑氛围下，冯翼丢下一句“我去趟厕所”。便转身离开，颇有逃之的意味在。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他暗恼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长作派，现如今虽略有好转，但终究在这时，令人心生烦躁。
　　今日可是元旦啊！
　　所以哪有什么出差，复习，补习班呢？只是孩子们都受够了不愿来罢了！
　　“偏偏还堵车……”冯翼盯着镜子上的水渍喃喃道，他头疼起来，父亲基本不接触世界了，性情也越来越古怪。母亲原本是个相当活泼的农家少女，现如今却早已成为土牛木马似的人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回去面对他所不愿但又无力改变的局面。
　　三、冯运祥
　　冯运祥看着推门进来的儿子，心中有些话想说，但心中一种不明不白的尊严准则，又不许他说。
　　“我爹这一辈子，也没向我低过头！”
　　他想起那个替他规划好一辈子生活的男人，对，冯运祥的父亲。虽然大部分规划是错误的。
　　“就算老子做错，在儿子那儿也算不得错！”这是他常讲的话。
　　儿子掏出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上：“爸，妈，钱你们留着用，我要去接小峰下课，先走了。”
　　老妻动了动身体，心里想开口多留儿子一会儿，又终没开口。
　　门缝里飘进来一句渐弱的话：“爸妈多点些菜吃，春节回来……”
　　元旦的第二天，是冯运祥的生辰，儿子没打来电话，冯运祥也没告诉他。中午，冯运祥带着老妻至面馆小酌庆生。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门，打在二人身上，两人皆已微醺，老妻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在笑，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温暖又熟悉。冯运祥叹曰：“若得老妻、老友、老狗相伴，身怀老本，家旁有老馆，老不足惧！”妻突然回神，嘴角抿笑，但眼中带着凄寥说：“无聊啊！”
　　冯运祥万没料到向来沉默的妻这样说。她鲜活的神情，冯运祥记不清多少年前曾见过，约是……初见之时。
　　不知怎的，他早已不太灵光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乡下女子，两条粗扎扎的麻花辫，也是在这样的阳光下，闪着光。她对自己喊：“祥子哥——”冯运祥用模糊的记忆去狠狠回忆，他，他说了什么？是织娘吗？
　　电光火石之间，冯运祥想起来他的早年，织娘仍若最为关键的那把钥匙，将他早就抛弃的二三十年全部找回来了，他娶了织娘，却又在撤退到台湾时遵从父亲的命令抛下了她。后来，后来呢？他托人打听织娘的消息，一直杳无音信，在冯运祥四十岁那年，消息传来，织娘死了，他草草娶了现在的老妻，这么多年，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冯运祥第一次感到对不起老妻，是他这她变成现在这种暮气沉沉的样子……
　　四、李玉随
　　李玉穗陪着老伴到面馆庆生，喝了点小酒，头脑便混乱了。阳光真好，恰巧将整个人都笼在温暖的光中。
　　她一下就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她还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女时。
　　那时的阳光也同现在这样，整日整日地抱着她，让皮肤变得黝黑健壮。
　　李玉穗想着从前那些水啊鱼啊天啊，还有一群好伙伴，在太阳光中醉了。她没有醉酒，只是醉了时光。
　　家里人留她到二十岁，便毫不犹豫地将他嫁到城中。“过好日子去。”亲戚都这样说。
　　丈夫是个四十岁的□□，从大陆来的，很有文化。
　　李玉穗不识字，很崇敬他，试图与他聊天。他们能聊什么呢？于是很快便不说话了。
　　好在儿子在第二年出生了，李玉穗又快活起来。整日在待房子里枯坐多煎熬啊！
　　很快儿子便长大，开始上学，李玉穗又变得不快活起来。年复一年，她粗粗的，缎子一般的辫子没了光彩，健壮的身躯日益老朽。
　　李玉穗很快变成了一个被沉默折磨的人偶。
　　她现在不在想这些，她依然在冬日的阳光中微笑。
　　听到老伴感慨：“若得老妻、老友、老狗相伴，身怀老本，家旁有老馆，老不足惧！”
　　李玉穗忽地回想到昨天那场糟糕透顶的饭局，那一瞬间他回到了二十岁那年，拿出当年高山族少女的泼辣劲儿来说了一句：“无聊！”
　　她很满意老伴那彷徨失措的表情。
　　五、冯运祥
　　冯运祥又万没有料到，多年好友在自己生日那天溘然长逝，心肌梗塞，人一下就没了，他看了墙上的旧历，十一月廿日，就要小寒了。
　　他想到自己所拥有的“五老”，老妻似乎不是他原有印象中的老妻了，老友已逝，老狗也行将就木，老本，他的老本是儿子，可也被他气足了，便只剩下老馆了……
　　冯运祥惧老了，可他早已垂垂老矣。
　　冷锋过境，带来大风降温和下雨，儿子打来了电话，冯运祥想和他说说人生，说说死亡，说说孙子孙女，说说元旦的家聚。
　　他无从开口说起，只能机械应答儿子的问题。
　　“都好，嗯，正常，嗯，药都吃了，都吃了，吃了……”
　　之后迎来冗长的寂静，冯运祥拿着电话不挂，儿子也不敢挂电话。
　　他有很多次开口的机会，他最终选择了挂上电话。
　　六、我
　　冯运祥走得很慢，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他们走在时代的后面，时代抛下他们先走了。后面追上时代的人跑得太快了，他们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追上，所以忽视连接处的那些灰影。
　　老人呢，依旧晃悠悠地走着，有些人觉得累了，追不上了，便停下来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