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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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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西从来不是太平的地方。
听街上的老街坊说,西城曾经被日本人用来埋死人,西城区下面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万人坑。还常常有小孩在铁轨附近挖出来白色的断骨头玩耍。这些细节让传说更加真实。
而现在,整个西城区是暧昧,混乱,腐朽气息的混合之地,逃犯,妓女,小偷,商贩,孤儿,他们彼此融合,又找到各自的位置。这里的街道含义丰富,墙壁不仅是保护也是隐蔽,眼泪不仅是悲伤也是阴谋,愤怒不仅是暴力也是脆弱。
而听老人们说,整个西城区其实是宋朝古老的城市,在战乱中一直被损毁。即使如此,西城也一直在原址上重建,即使是面目全非,所有的地名也从口口相传中,流传千年得以保留了下来。
北州,清元,白川,牡丹。
流光巷自然也是如此。
季静痴迷于这些传说,得以消磨漫漫长夜。
而此时,在流光巷里,又有了一个新的传说:全国通缉的杀人犯正藏身于此。残忍的故事:少女弑母,一刀刺中心脏,残忍果断,令人胆寒。少女失踪,父亲逃走。低等的人群中会孕育出阴暗邪恶的东西。人们会浮想联翩的讨论,也许是外来人口,这在西城很常见,也许是心理变态,日光下面什么事都有。
夏夜阴凉的午后,街头巷尾都对这种故事不会感到疲倦。
季静在思索着那个少年。
夏日的气温,让身体的发育,如同春水开冻一般势不可挡。落魄的三流学校里常常传来女生和男生的暧昧传说。女生们热衷于从某一个女同学走路的姿势来判断她有没有破处。
这些新鲜言论被冠以一个“初恋”的名义。季静的心里不是没有悸动,而更多的是被压抑的羞耻感。羞耻感是最伟大的老师,比疾言厉色和拳打脚踢都更能使一个青春期的小女孩顺服。羞耻,不是身为白色而对黑色羞耻,而是对于自身存在而羞耻,是不分黑白的羞耻。
学校的日子太过于漫长了,以至于季静怀疑这样的生活是没有尽头的。
落魄的学校是抗战的时候修建的,长长的走廊会有油漆脱落,晚自习下后,木质的楼梯会发出腐朽的气味和吱吱呀呀的声音。
班主任老师肥胖油腻,带着杀伐决断之意,禁止一切除了课业以外的活动。命令之下,没有反抗,大家只是接受而已。
终于放学了,季静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
下楼的时候,喧闹的少女们喜欢成群结队的走,季静则喜欢独自慢慢下楼。人群是一种具体属性,季静所不属于的。下到一楼,季静遇到了一个中年男人。
季静打招呼,“李老师好。”
李老师年过四十,多年前离异,现在穿着冒出毛边的西装,头发卷曲发白,戴着黑框的眼镜,面孔棱角分明,眼窝深陷,有一种疏离的气息。许是因为没有妻儿的牵绊,因此显示出同龄男人没有的落拓,身材没有因为生活的磨砺,显出松弛,依旧保持着青年男子的背影。
他正在看着墙上挂着的油画,才反应过来季静冲他打招呼,然后有些无所适从的点点头。
李老师六年年前是全校最有才华的美术老师,因为传出来与女学生谈恋爱的丑闻,而被降职,妻儿离开他,学校最终没有开除他,而是把他分到了后勤部负责闲杂事务,并且安排了学校破旧的居民楼里一间宿舍。流言平息颇费时日,而他没有别的生存技能,只能继续呆在学校里,学会忽视别人的眼光和声音。
“你好,你好。”李老师忙不迭地跟季静打招呼,然后走开了。
季静想着,也许是自己打扰了他。
在寂寞这件事情上,他们没有分别。
钥匙插进锁孔里,却没有反应。
门被反锁了。
季静又努力尝试了几次,没有结果。
一股熟悉的薄荷气味弥漫了起来。季静抬起头,正是地铁里搭救他的少年。这种猝不及防的偶遇,已经在季静心中排演多次,真正发生了反而不像是真的,于是她面无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少年。
少年挑了挑眉,不在意季静的呆怔,而是从傍边的电线杆上面解下来一截铁丝,然后伸进锁孔里,用一种专注的神情看着锁孔。
季静看着这个少年。
他变了。换了一头醒目的白色头发。但一如既往的黑色衣服遮住了身体。长长的黑色袖子只露出灵活的手指头,正在研究锁孔。那手指是骨节分明的。
男孩的眼睛微微泛一点翡翠的绿色,也许是光线的折射吧。
季静慌乱地低下头。
“诶,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没有回答,低头撬锁。
一声清脆的声响,旧门缓缓打开。
少年抬起头冲她顽皮地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帮你撬锁,有分成么?”
季静也笑起来,“好啊,看上什么随便拿吧。”故作轻松的语气连季静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心砰砰直跳,隐藏在若无其事的眉眼之下。
少年不以为意,“下次记得带钥匙。”说完就走了。
季静推开门。
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
“咦,警察也可以这样帮别人开锁吗?”
少年惊奇地看着她,“警察当然不可以。”
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他一开口,季静就发现了,这原来是个女孩。
居然是女孩。
季静的心一瞬间混乱了起来。
那一晚的地铁人来人往,她就能发现自己身受困境,如此敏锐。然后随手抽出一张警察证摆脱老混混的纠缠。
“那你……”
少年,现在该叫少女了。歪着头,笑容转瞬即逝,“好骗啊你。”没等季静反应过来,她又说道,“那天是去墓地看谁?”
季静愣了两秒,“看外婆。”
少女点点头,不置一词,季静忽然意识到,那天自己趴在墓碑前的泥土上流泪的样子,也许是被她看到了。她的脸陡然红了,少女却转身离开了。
季静看着他矫健的背影渐渐走远,走进了巷子尽头的老房子,然后转身打开自家房门。
推门回家。隔了一扇门,屋里是漆黑一片的。
少女一改刚才的懒散开心,翡翠色的瞳孔收敛了起来,表情冷漠的看着窗外。短发被风吹动,如同冬季被整齐斩断的结霜的芦苇。嘴唇冻结,没有丝毫的笑容。
她解开衣服扣子,露出瘦长肌肉的身体线条。然而身体表面缠满了绷带。
桌子上关于全国通缉杀人犯的新闻报纸被醒目地敞开着。
少女如同一个静静的雕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着。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截铁丝,刚才帮季静开门的铁丝,已经弯曲扭折。
天黑了。
季静伏在桌前吃力的看着那些数学习题,门外传来母亲尖锐的争吵声。
“我欠你们的!”
“就知道睡,睡死!喝酒喝得肝全是毛病还得我伺候你,你就是要把我折磨死,你就高兴了!”
父亲那边长久沉默。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压抑不住愤怒,起身走开,摔门声惊天动地。
“赶死……”妈妈不甘的咒骂声还在持续。
季静目光没有从卷子上离开,目光本身也僵硬了,现在只是维持僵硬的形状。这种日常的事情,长久的发生,只能用僵硬对抗。哭闹,哀求,讨好,都于事无补。母亲沉浸在长久的日常琐碎事务中,变得非常怨怒,仿佛有人把她绑架来这种非人折磨的生活。她埋怨所有的一切,没有一天是逞心如意的,只是在不断牺牲自己而已。对,牺牲,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牺牲,被迫的,壮丽的,凄惨的牺牲。所以她更加愤怒,这愤怒理直气壮,包含怨恨。怨恨一事无成的父亲,怨恨没有出息的季静,怨恨工作劳累,怨恨生活琐碎,怨恨发胖,怨恨减肥……没有终点。
父亲走出门,在夜晚的冷风里抽着烟。
他也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开始看手机。
“杀母少年犯仍在逃窜”,他很快往下滑动,这种平淡的新闻他不感兴趣。他想要找国际政治的变动,战争,阴谋,经济危机,这能让他觉得自己俯视着这个世界。
电话来了。
“老季,咱们明天出去写生吧。”
“去哪?”
“去后山水库玩儿嘛,画画就是要灵感嘛!”
挂了电话,父亲出了一口气,心情也似乎平息了一点,他继续抽着烟。
那条被他忽略的新闻,将会在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为人们所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