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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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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元年,天津右卫千户王钦密折上书历城侯盛庸驻守山东时,不遵圣意,苛待军户,私占军田。经查属实晋王钦为天津右卫指挥同知,不久,左都御史陈瑛劾盛庸心生怨怼,图谋不轨,锦衣卫尚未稽查完毕,盛庸便自尽。
徐府的马车来到白帏丧制的盛府旁停下。
景率下车,果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情景。让家禾进去通报,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匆匆出来。
“在下盛安,久闻徐将军大名。”盛庸的长子,盛安哑着声音行了揖。
“在下徐景率,今日奉父亲之命前来吊唁。”景率也回了一揖。
“徐公子,请。”
盛安往门里伸掌,便带路直至灵堂。
咽呜的哭声流水般泄满厅堂,让人一踏入便沾湿衣裳,烛火香灰如水妖缠上人身。景率恍惚回到半年前三叔的灵堂。
接过线香,景率哀矜再三拜后,上香。
“家父生前对徐将军多有称赞,常说徐将军傲骨不屈,不愧是中山王之后。”盛安问:“不知徐将军还好吗?”
“多谢盛侯爷记挂,家父一切安好。”
恰巧,长兴侯耿炳文亦前来吊唁。
七十岁的前任将军因罢职闲赋,一身粗布衣衫跟乡间老农并无二致,长年的军旅生涯使老将军依然身姿挺拔,不若知天命之人。老将军骂骂咧咧地从大门一路气愤填膺至灵堂。
靖难时盛庸是长兴侯耿炳文的参军,两人战线一致力主攻打燕军,后长兴侯遭阵前撤将,盛庸领着残兵到山东与山东布政使司铁铉共守济南,固守三个月,使燕军久攻不下,终等来二十万援军,同年十二月,盛庸于东昌大败燕军并斩其大将张玉,阻止燕军南下,一时风头无量,奈何命运还是不给建文回转的机会。
朱棣称帝后,长兴侯遭罢职,铁铉不愿屈服称臣,遭碣刑油烹而死,没多久,盛庸便致仕。
“你们一个个都走了!”老将军捏着香依然愤慨:“将军还没死,参军走个屁!你这个气短的家伙!
文人的嘴上的刀,难道就比不上你手里的剑吗?”
老将军插上香。
“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只怕下去以后要遭铁使司嘲笑!”
“长兴侯能来上香,父亲想必是高兴的。”
一旁的家属请老将军到一旁上座,并奉茶。
“他高兴,我可不高兴!”老将军红了眼眶。“盛庸要是能争气点,就该是他来为我上香!”
景率正要上前行礼,长兴侯倒早一步认出他了。
“你是……徐将军的孙子。”
长兴侯口中的徐将军,是中山王徐达,除了坚守长兴十年外,耿炳文大部分的时间都跟着徐达打仗,他也是少数存活至今的洪武功臣。
“景率见过长兴侯。”景率行礼如仪。
长兴侯细细打量,才满意地点点头。“好、好!颇有当年徐将军的风范,你刚出生时,老夫还在金陵,没多久就奉旨前往辽东了,想不到一晃眼过去,当年的小娃娃竟长这样大了。”
长兴侯感慨的话语喷出一道道泛黄旧事,万事翻覆如浮云,昔人空在今人口。
“没意思……真没意思啊……”
如今长兴侯身边的人不是故去,就是被圈禁,老人感觉曾经跟随明主而沸腾的血液已经偃息,只剩下苍凉哀冷的气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眼前的少年郎,却因罪牵连,本该是朝廷上最坚韧的栋梁,却要被废弃在锦衣玉食的府邸中。
长兴侯拍了拍景率的手背。“你还这样年轻,前途应该大好才对……告诉你父亲就到此为止吧!朱家不可能真的背弃徐家的人。”
一旁的盛安听到长兴侯如此称呼,不免一惊。“侯爷……”
长兴侯却摆摆手。“老夫跟随太祖皇帝一路至今,没什么说不得的。更何况老夫已经是一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只差是老夫自己躺进去,还是被人推进去而已。”
他语重心长地对盛安说:“你父亲毕竟是曾经击败燕军的将领,他这样做也是不要祸延子孙,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只要安守本分朝廷也不会追究下去了。”
“知道了……”盛安红着眼眶低着头。
盛安送长兴侯至门口,景率也随同一起,目送长兴侯离去后,景率也跟盛安告辞了。
“请代盛某向徐将军问好。”
“一定。也请盛大人节哀。”
上了马车,景率才缓缓闭上眼。
皇帝安排陈瑛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马车走没几步便停下。
“怎么了?”景率问。
“少爷。”家禾打起门帘,说:“是左都御史的车挡在前面。”
景率下了马车,整了衣衫,向对方行了揖。“在下徐景率,见过左都御史。”
陈瑛脸上挂着笑,轻慢地回了礼。
“久闻徐府大公子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
“不过是虚名,见笑了!”景率看了眼陈瑛马车的方向。“御史大人可还有要事?”
“正是!陈某正要前去盛府吊唁。”陈瑛神态自若地看向前方。
去为自己弹劾致死的人上香,可真有意思。景率冷笑。
“在下就不便打扰了。”
景率一拱手,就要回身上马车;陈瑛却开口:“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能让陛下退回我的密折。”
景率平静地看着对方,并不做声。
陈瑛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面带微笑,却像是戴上面具,只是不晓得面具底下藏的是什么?
“好眼神。”陈瑛赞赏地说:“不愧是一门忠烈的徐府!难怪陛下对徐府下不了狠手。”
陈瑛说完便一拱手,上了马车。
“希望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景率只是盯着陈瑛的马车停在盛府门前。
安芳到尚雅堂后方的回廊时,景率已经等在那儿了。
景率背手而立,青枫嫩绿的掌叶密密地为他遮去大半的阳光,使得他的侧脸浸在薄透的阴影里,隐晦地藏起些许心思。
安芳却兴匆匆地上前。
“阿保。”
“妳来啦。”
景率偏过头,给少女一个温和的笑容。
“等很久了吗?”
“没有。”他瞥一眼她手里的佛经。“妳等一下要去哪?”
“我要去帮张姨娘抄写佛经。”
“地藏经?”
“这都是老夫人决定的。有时候也会抄金刚经,但最多的还是地藏经。”
“妳抄完佛经来我院里一趟。”
“怎么了?”
“陪我一起吃点心。”
安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后又抬起头,拿着佛经半遮着笑开的嘴。
“……好。”
却掩不住笑弯的眼。
景率伸手去牵少女柔嫩的手。
“我送妳过去。”
“……好。”
安芳也回握他的手。
“过几天就是清明了,府里一向是先在家庙祭拜再前往钟山扫墓,妳呢?”
“老夫人叫我也跟着去伺候。”
“那好,我还担心奶奶会留妳在府里。”
“别担心,我就算一个人也会好好的。”安芳回以微笑。
“真的?就算是晚上,也没关系?”景率故意取笑她。
安芳却低着头,小声地说:“晚上我会想着你,这样就不怕了。”
一朵桃红飞上安芳的双颊,显得娇嫩可爱,那一汪清浅的水眸无邪又信赖地望着,驱除了心头上的片片阴霾,景率忍不住伸手轻抚,拇指轻搓着她柔软的脸颊,令人心驰神醉,他倾身上前想要--
“咳咳!少爷!移山草堂就在附近!”
家禾速速打断少爷的好事。那两个人脑袋糊了不要紧,他可清醒着呢!
看着近在咫尺的唇瓣,景率不无可惜地退后一步。
安芳却还一脸茫然不知什么被中断了;景率笑着轻拍她的脸颊。
“走吧,我送妳到门口。”
安芳安静地跟着景率,脸颊却微微发烫,尤其是左边被他摸过的地方,特别地烫。她不知道刚才他是想做什么,可是……她现在有点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景率送安芳到移山草堂的月洞门前,他目送安芳进去,笑意迷人。
安芳心猿意马地抱着佛经,从月洞门缓缓走入,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欲走还留。
“快进去吧,晚点记得来我院里。”
“好。”
安芳本提起步伐,匆匆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给他留下一抹灿笑后,低着头弯进去了。
张婆一见到安芳便告知她,姨娘刚陪大老爷去花园走走了,让她自去小阁楼里抄写佛经。
安芳提裙上楼,推开最边间的小房间,窗外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落入土里滋润了泥石,晕开了水色,膨胀了树根,打湿的小草啪啪哗哗地青草味和在风里,吸入胸腔里令人精神一振。
安芳研浓了墨,提起笔,一撇一捺地写下她快要烂熟于心的经文。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朦胧的雨声在一旁陪读。
清冷的东风小心地吹干墨迹。
见方的斗室里,盘旋着墨香,翻飞着书页。
“字写得很好。”
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安芳循声抬头,见到来人,赶紧起身行礼。
“安芳见过大老爷。”
徐辉祖一手拄着拐杖,低着头看着安芳抄的经文。
“请过夫子吗?”
幸好,叔父曾告诉过她父母的点滴,安芳恭敬地回答:“并未请过夫子,都是先严教导。”
“令堂呢?”
“跟父亲一同过世了。”
“这样啊……”徐辉祖怜悯地看着眼前只比自己女儿大几岁的ㄚ头。“听姨太太说,是老夫人带妳回来。”
“蒙老夫人不弃,安芳才有安身立命之所。”
“家里都没人了吗?”
“有一位游历僧的叔父,也是叔父请托老夫人收留我。”
“喔!”一位游历僧竟有这样的本事?“哪里的僧人?”
“鸡鸣寺。”
“是吗……”徐辉祖牵起嘴角一笑。
老夫人长年于鸡鸣寺礼佛,布施甚多,照理说应被奉为上宾,好生款待,岂有厚着脸皮让个游历僧塞人给老夫人的道理?可见这ㄚ头说话不老实。
但徐辉祖打量安芳的眼神却又没有说谎的痕迹。
安芳垂手而立,被盯得头皮发麻,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好了,今天就抄到这里,妳下去吧。”
徐辉祖淡淡发话,安芳只得领命,将案桌收拾好,拿起佛经告退。
退出移山草堂,安芳先是把经书送回静妙堂,再到景风院时,家禾正提着食盒往里走,安芳赶紧上前。
“我来拿吧。”她讨好地看着家禾。
家禾也干脆地将食盒交给她。“我去泡茶了。”
“我、我也会泡茶!”她笑咪咪地说:“如果家禾大哥不介意的话,让我来伺候大少爷吧!”
“也行。”家禾满意地点点头。“我就在外厅守着。”
安芳开心地提着食盒在茶桌上摆弄布置,一边往火炉里加炭让火烧得旺些。
景率走过来时,安芳正在烫茶杯茶壶。
“怎么是妳?”景率笑着坐下。
“我提早来伺候大少爷啊。”
“我又不用妳伺候。”
景率拈起一块山楂糕送到安芳嘴边,安芳犹豫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咬下一口。
“好吃吗?”
安芳点点头,便低头泡茶。景率便把山楂糕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将茶叶倒入,提起热水冲入,盖上壶盖,翻起烫好的茶杯,将第一泡的茶水注入,再次加满热水,并把杯里的茶水一杯杯倒在壶上,静候片刻,将第二泡的茶水一一倒入茶杯中,热气袅袅上升,茶香弥漫。安芳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奉上茶汤。
“妳会泡茶?”景率讶异地将茶杯举起,小啜一口后不禁赞叹:“好香!”
安芳得意地说:“我好像原本就会泡茶,待在叔父身边的时候,叔父也有指点我一二。”
纤纤细指端起茶杯,吹凉后,喝了一小口,才满意地点点头。
“还不错!”
何止不错,简直出人意料!
景率细细品味,彷佛在哪也喝过这样色香兼备的茶……
“妳那时怎么会到景风院泡茶?”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的确喝过安芳泡的茶。
安芳愣了一下,才回想起曾经的操作,红着脸说:“那时想说露一手泡茶的手艺,看能不能在老夫人或其他少爷面前挣个出头的机会。”
“怎么?妳还泡给其他少爷喝过?”
“没有,在你和老夫人面前吃瘪后,就放弃了。”
“现在还要争出头吗?”
“我又不是为了什么目的才这样做,不过是一个人打扫太无聊了,才想说试一下,搞不好能被调入内院服侍,内院人多感觉有个伴做事也不寂寞。”
结果这门手艺太惊艳,反而弄巧成拙。景率低头笑了一下,问:“现在还寂寞吗?”
“不寂寞了。”她看着他笑着说。
“不过,外院来去的人更多。”
“是吗?”安芳挑了块玫瑰糕,慢慢吃着。“我常常大半天都遇不到一个人,还以为是徐府太大了。”
景率喝茶的势子停了一顿,慢慢说:“现在减了不少人,倒是真的遇不到人了。”
“所以我才会遇到你。”
她笑着说。
之前安芳以为他也是仆人时,两人曾轻松地谈论徐府落败的情景,后来知道他是大少爷,安芳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懊恼。
怎么可能会不难过呢?这毕竟是自己的家啊!
听他说过自己小时候习武的事,伤痕累累还是得坚持下去,因为他的祖父是中山王。听他说过每日卯出便起床读书,比起剑茧,笔茧更早被写出来,因为他是魏国公世子。
他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是为了对得起府邸前那块高悬的匾额。
如今骤失一切,虽然他总是一脸云淡风轻,对此绝口不提,但安芳还是从漱玉姑姑嘴里听到了惋惜,从家禾口中听到了不平。
她自知自己身分低微,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
“嘴巴这么甜。”
“吃了你的糕点,当然甜了。”
她讨好地笑着,他只觉得可爱。
“那以后都过来吃点心吧!这么甜的话,我还想多听几次。”
“说什么呢……”见他一脸正经地说着让人害臊的话,安芳不免乱了心绪。“你一个大少爷……”
“我不是大少爷。”景率掰下一块茯苓糕,喂到安芳嘴边。“至少,在妳面前不是。”
她乖乖地张嘴咬下,心里却激起圈圈涟漪,如同窗外淅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