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树》和木子

8、爱护

　　林砚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女儿开口。这几年她忙着店里的事情，很少有时间和孩子待在一起，好在女儿很懂事，学校里的事情一般都不需要她操心。
　　她努力赚钱，林韵辞努力学习，好像一切都在往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她恍然，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和女儿沟通。
　　上一次她们长时间的对话，还是林韵辞期末考试退步。虽然她不断告诉自己是因为女儿考试那天感冒了，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发了火。
　　“林韵辞！你这学期都在干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不要老是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好好学习！像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家庭，你不靠自己努力，你就等着饿死吧！”
　　被斥责的女孩垂着眼睛，睫毛落在脸上，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
　　“我一个人带你多辛苦，你就是这样做的？”话音一落，女孩的眼泪就出来了，终于抬起眼看她，通红的眼睛里包裹着太多的情绪。有惊慌，有委屈。
　　林砚从来都知道，这句话就是最有力的杀手锏。她也知道自己对女儿的苛刻，但是听到季康在离婚前就有了个儿子的消息，她气得发抖，我的女儿一定要比那个私生的野孩子要强！
　　得体美丽的女人，遇到任何与前夫有关的问题就变得和泼妇无异。她能感觉到女儿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每次发完火后冷静下来，她都异常懊悔，扯不下脸去道歉，只能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让林韵辞尝尝。
　　现在面临这么大的问题，她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林砚回到家里，林韵辞已经写完作业，在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外婆削苹果吃，看到她有些吃惊。
　　“妈妈你今天回来好早。”
　　“是的，今天店里不是很忙。韵辞，妈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林韵辞有些奇怪，但隐隐约约猜到对话的内容。
　　“何叔叔你记得吗？就是送你很大一盒芭比娃娃的那个叔叔。”
　　“记得。”
　　“如果妈妈、韵辞和他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愿意。”
　　林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是不是太顺利了一些？她认真地观察面前的女孩，发现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不自然。
　　“韵辞，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妈妈说，妈妈都会听你的。”
　　“我没有什么想法，我愿意一起生活。”林韵辞把苹果递给外婆，视线回到动画片上，她更想知道金苹果最终归属于哪位女神。
　　八岁的林韵辞，习惯于听妈妈的话，她心里把再婚这件事情划分为“大人的事”，不懂得分析利弊，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干涉。她在作文大全里看到不少写继父继母的文章，同龄人的心情她好像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季康的缺席，林韵辞对“爸爸”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不甚在意，她只考虑妈妈。

　　没过多久，何叔叔就加入了她们的小家庭。这个高瘦的男人，每天早晨都送她去上学，在有舞蹈课的周二早晨两个人在卫生间努力地把头发盘成丸子，不去打扰劳累的妈妈；晚上帮她检查作业，作业本上都是龙飞凤舞的“已完成”；出差会给她带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放在柜子最高处，严格规定一个星期吃一颗，不然吃多了又要流鼻血了。
　　林韵辞什么时候改口叫的爸爸她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了，对季康的记忆少得可怜，随着年岁增加日益模糊，而每日的陪伴和悉心照料却是鲜活而温暖的，林韵辞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少父爱，也不认为单亲家庭是什么灰色的印记。
　　她就像一颗小树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直到实习老师的到来。
　　实习老师总是会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或许是因为他们年轻有活力，又或许是带来的新鲜感。说是老师，他们更像是大朋友。
　　林韵辞也很喜欢新来的老师，一男一女，一个讲数学，一个教语文，因为班主任出差，也就顺理成章地担任起了为期四天的实习班主任。
　　周三下午最后一堂课，照例是自习课。林韵辞在讲台上维持纪律，看见两位老师进来，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同学们，耽误大家几分钟的时间，我们需要做一个小统计，”男老师手里拿了一张表格，身子倚靠在讲桌上，“请我们班单亲的同学站起来，报一下自己的名字。”
　　林韵辞那一瞬间理解了“如遭雷击”，仿佛身处的不是教室，而是某个妖怪的洞穴，她只想逃离。她的脸迅速热了起来，上小学五年，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统计。
　　班上连细碎的说话声都没有了。
　　有几个孩子站了起来，局促地拉了拉校服的衣摆，或是装作不在意地看向摊开的作业本。
　　她也站了起来。
　　林韵辞知道，周遭的安静，是因为孩子们的专注，他们的眼神没有恶意，但是却聚焦在一个个站立的孩子身上。放大镜从来不带感情色彩，但是聚集的光芒，却足以灼烧蚂蚁。
　　小学女生的杀手锏，无非就是哭泣。仿佛只要拉开闸门，一切问题都能被解决。白色运动服的袖口变成深色，眼睛周围都被衣料摩擦得微微发痛，统计还没有结束。
　　女老师跑到她周围拍拍她的肩膀，递了一张纸巾，“别哭了，我们只是做个统计，没有恶意的。”
　　林韵辞没接。
　　她这才明白，自己没有因为单亲受到伤害，不是因为年纪幼小不谙世事，不是因为早熟懂事明白事理，而是来自各方的爱护，不管是林砚努力工作给予的丰厚物质，还是何思源视为己出的关心，亦或是班主任李老师细心照顾属于孩子的那份敏感与自尊，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同。
　　两位老师的名字甚至面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她淡忘，她固执地想要回忆起，却是无济于事。她想，她都如此，那两位老师更不会记得在统计时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孩。他们的教师生涯中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学生，会被感恩，会被歌颂，处理事情或许会更加得体，更具备同理心。
　　但是对于林韵辞而言，她甚至不想叫其一声老师，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方式去完成这张表格的填写，却选择了最简单便捷的方式——直接问孩子。走的捷径成了站起来的孩子们的噩梦。
　　愧为人师。

　　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一阵喧闹，林韵辞也开始收自己的书包，时不时走过来几个女孩子，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
　　林韵辞感激地笑笑，摇了摇头，“我爸爸会来接我的。”
　　女孩子们还是很坚持，“我们可以一起走到校门口，你想不想去小卖店买东西？”
　　“老师不是说不能去吗？会被登记的。”林韵辞知道大家都是关心她，但是班长带头做坏事，被处罚了更难堪。
　　谁知道生活委员悄悄凑到她耳边:“你们去吧，我就说我已经走了没看见。”
　　林韵辞笑得眼睛都弯了。
　　几个女生在小卖店买了豆沙味的面包，一边撕开纸制的包装袋，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字不提自习课上的事情。
　　“林韵辞！”
　　她转头，看见杨添背着书包跑得一颠一颠的。
　　“你们能帮我个忙吗”，他边说边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纯白色的饭盒，“我妈妈给我带了草莓但是我忘记了，你们能不能帮我吃了，免得我回家还要被说一顿。”
　　几个女生当然很开心，没多久一盒红彤彤的草莓就被瓜分完毕。
　　林韵辞嘴里全是甜味，豆沙的甜糯和着草莓的清甜。有人说，甜食会让人开心。此刻，多巴胺的分泌具象成眼前的男孩女孩，不会安慰人的年纪，笨拙地表达着善意。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