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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将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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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拂堇台寂静一片,松竹茂密,遮挡住浅淡的月色。少年少女们已陆续跌入梦乡,没有了白日的嬉笑吵闹,只剩蝉鸣悠悠。
安宁阁中,只剩宴笙和玉蝉的房中还有一盏油灯亮着。
听完这段奇幻的故事已近子时,玉蝉心中却毫无睡意,更是生出无尽的好奇与想象。
宴笙打量着玉蝉的神情,见她并无挑剔嫌恶之意,也暗自放下心来。
玉蝉凑近宴笙,问道:“那凤歌儿,是不是只有你能看见她的样子啊?”
宴笙道:“她原本的样子,只有通灵之人作曼珠沙华符阵得见。”
玉蝉有些失望,道:“我还想见见她呢。”
宴笙思索着,道:“或许有天,可以一试。”
玉蝉问:“不过,她跟着你来了拂堇台?”
宴笙点头道:“凤歌儿修为高,妖术邪气集于一身。那日她隐身于我的香炉之中,小仙童也没发现,她便随我进来了。”
玉蝉道:“小仙童发现不了,那几位仙师就不一定了,你还是要多加小心啊。尤其是佛见仙人,若他发现了凤歌儿,定是不留情地将凤歌儿打散。”
宴笙也有些发愁,道:“迄今为止,凤歌儿都待在这香炉中,可时间长了她定觉得无聊,把她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玉蝉正凝神思考着有什么办法能让凤歌儿出来活动活动,又不被仙师发现。忽然,她见宴笙将手覆在香炉上,闭眼运灵气。
少顷,宴笙缓缓睁眼,对玉蝉道:“凤歌儿说,下回灵修课想随我一同入翠竹园林。”
玉蝉问:“这是为何?”
宴笙继续将手覆在香炉上,片刻后,宴笙犹豫道:“她说她是阴灵,这近百年间只能四处游荡,想要去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玉蝉惊奇道:“她讲话怎么这么冲啊?可从未有人这般语气跟我说话呢…”
宴笙笑了笑,安抚玉蝉道:“她闷太久了,难免有些怨气。”
玉蝉哼了一声,对宴笙道:“翠竹园林设有结界,那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况且,灵修课上各人运灵气修炼自身,她一个妖鬼定会受灵力磁场的影响。”
宴笙想着,玉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翠竹园林乃极灵之地,加之灵修课上各人静思修炼,加固灵脉,从而使灵力进益,以增强法术的品级和所作符阵的威力。灵气邪气相冲,就算凤歌儿有些修为,也难保不受影响。
玉蝉道:“依我看,不如让寒岁和黎阙也给出出主意?”
宴笙一惊,道:“玉蝉,此事非同小可。”
玉蝉道:“我明白你的担心,正因为非同小可,多几个人不是才多几个办法啊。再说了,寒岁和黎阙都不是那种死板迂腐之人,凤歌儿又不坏,我都不抵触,他们俩就更不会了。”
拗不过玉蝉,宴笙只好将此事告知了黎阙和寒岁。
正如玉蝉所说,他二人不仅没有半点责怪宴笙之意,更是比玉蝉还想一睹凤歌儿是怎样一个带着妖娆妩媚的百年女鬼。
黎阙小声嘀咕道:“这样漂亮的女鬼,怎么不来缠着我啊?”
寒岁逗他,“你自断灵脉,然后去做个赶考的落魄书生,雨夜睡在深山老林里的茅草屋中,我保证什么妖魔鬼怪都来找你。”
黎阙推了他一把,道:“你少看那些民间奇异读本。”
玉蝉瞪了二人一眼,道:“你们俩能不能正经点,跟你们说是让你们想办法的。”
寒岁道:“不就是这小女鬼在香炉中待久了觉得没意思,想出来兜兜风吗,这有什么难的?”
玉蝉道:“你说得倒轻巧,且不说会不会被仙师发现,那翠竹园林是阴灵能随意进入的吗?”
“人可用器物辟邪,免受邪灵侵扰;那么反过来,邪灵自然也可依赖外物,避开灵气。”寒岁说着用肩膀碰了碰黎阙,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黎阙道:“你们可曾听说过‘蔽日草’?”
三人皆迷茫摇头。
“这蔽日草是一味极罕见的药材,多为修魔道之人所用。将此药材淬化于自身,可助他们抵御修仙之人的灵力。”
玉蝉道:“既是极罕见,又如何短时间内能得?”
黎阙得意道:“你们可别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
寒岁笑着接话:“集天下药材,百草之家非幽州太白谷莫属。”
宴笙问道:“你能找到蔽日草?”
黎阙道:“哪儿需找啊,太白谷什么药材没有。”
宴笙道:“是否价格不菲?”
黎阙道:“岂止不菲,价值连城。”
宴笙低眼,看上去有些失落。
玉蝉看见宴笙的样子,对黎阙说:“我买了。”
黎阙道:“碧落山庄果然财大气粗,都不询价就出手。”
玉蝉道:“我们碧落山庄有什么买不起的?你只管传封信回太白谷,赶紧找个宗生把蔽日草送来,银两不日自会送上门。”
宴笙连忙阻止:“玉蝉,我知道你一片好心想要帮我和凤歌儿,只是这蔽日草,我实在是受不起,我看这事就此作罢。关于凤歌儿…你们不仅帮我保守秘密,还仗义援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黎阙打断道:“谁说我要卖给你们了?”
三人愣在原地。
“蔽日草价格连城,咱们相识于此的缘分岂非更为无价?”黎阙道。
玉蝉问:“你的意思是,你愿意…”
黎阙顽皮地笑了,对宴笙点了点头。
宴笙道:“咱们虽为朋友,可这实在不妥。”
黎阙问道:“怎么,宴笙你怕欠我人情?”
宴笙忙摇头,“非也。只是,只是…”
黎阙摆出一幅纨绔子弟姿态,道:“这种东西对寻常修道之人来说是罕见,可对我们太白谷来说,虽确实需要花些功夫寻得,却也不至于难比登天。”
寒岁问:“那你家能轻易把这蔽日草给你吗?”
黎阙道:“这个简单,我给家中传封信,就说咱们一个仙师偶然提及自己遍寻蔽日草却不得。我父亲看到此信,定会派人立即送来蔽日草,让我代表太白谷卖个人情,将其赠与仙师。”
说罢,黎阙风风火火便回常青阁传鹧鸪信给太白谷。鹧鸪信是显赫仙帮或仙家特有的一种传信手段,以灵力书信,注入金色鹧鸪的体内。这金色鹧鸪不同于寻常鹧鸪,为仙鸟,飞行速度极快,且有一定防御能力,可阻止非指定收信人的干扰。
果然如黎阙所料,不出四五日,太白谷便差宗生送来了蔽日草。
史学课开始前,黎阙在知古堂外将装着蔽日草的盒子给了宴笙。
“凤歌儿隐身香炉中时,你将此蔽日草置入香炉点燃,直至燃尽。这样凤歌儿与其相融,阴灵形成一道屏障,翠竹园林中的灵气冲不到她。”黎阙说。
宴笙有些犹豫的样子,问道:“这蔽日草的防御力有多大?”
黎阙道:“跟你说了,反正翠竹园林中的灵气伤不到她,你就放心吧。”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宴笙说,“凤歌儿毕竟是阴灵,她本就有些各处习得的非正统邪术,若再多重屏障,是否会…”
黎阙被宴笙这突如其来的担忧问懵了。少年人心思单纯,被这离奇玄魅的女鬼故事迷住了心神,却忘了她本邪灵,不与修仙之人所容。
黎阙愣了愣,道:“你若担心,蔽日草只用一半。不过,任凭她本事再大,若咱们几人一起,总不至于制不住她吧?”
知古堂中,教授史学的忘忧仙人讲完了七大仙帮的建帮史,见学生们午后个个都没精打采,丝毫不感兴趣,便道:“大家若有什么感兴趣的问题,也可以提出来,为师愿意与大家一同探讨。”
寒岁举手问道:“仙师,什么都可以问吗?”
忘忧仙人笑呵呵,道:“何为史学,研究历史的学问;无论昨日之事,还是千古从前,都是历史;甚至当下,也是历史。自然什么都可以探讨。”
寒岁道:“晚生想听仙师讲万鬼之王清蛮子。”
忘忧仙人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片刻,也迅速恢复了从容,“听闻万鬼之王的故事流传民间,已非秘闻,想必你们一定颇有了解,为何还要听为师讲啊?”
寒岁道:“正是因为流传民间,为人百口传颂渲染,故事多具传奇色彩,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仙师当年作为外姓宗生,代表燕塞关出战降伏清蛮子,若仙师亲口讲述当年是如何血洗祟岭,手刃清蛮子和他的阴兵们,岂非更为真实可信?”
听完寒岁所言,忘忧仙人不置可否。半晌,他抬头远望知古堂外的松竹郁郁,心思仿佛被带回了那遥远的岁月。
百年前,当今七大仙帮都只是建帮不足二十载的小门派,就连最早驻地荆州的寒水涧,在那时建帮也不过十七八年。
然而,在梁州一大山中,原本一修仙之人,因不满七大帮派日渐稳固,深得民心,而自己一散户毫无根基,难以在这天下七分的雏形中分得一杯羹,故而听信邪魅诱惑,走上修魔之途。
此人名为清蛮子,出生于兆州,本是兆州远近有些名气的小仙家之后,也为当地百姓除邪祟,立过一些功。然而,伏氏驻地兆州后崛起迅速,又广施博济,不仅得兆州百姓拥护,更是将不少有才能的修仙之人归入其门下。清蛮子见自己驻地无望,便心灰意冷到了梁州,受人蛊惑转修魔道。
清蛮子一表人才,又能言善道,擅以话术笼络人心,便将许多阴魂邪灵揽入麾下,助自己修炼成魔,美名其曰“阴兵”;而清蛮子因在阴灵中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也被冠以“万鬼之王”的名头。他与“阴兵”们伏居梁州附近的一荒芜山岭中修炼,开创了不少阴毒邪术,致使此地百年后依旧阴气连绵,此山也因这段往事得“祟岭”之名。
七大仙帮建立不久,这万鬼之王的存在即是对其的极大挑衅,而若能降伏万鬼之王与其阴兵,则不失为一个立威严树门风的好机会。于是,除去刚从西戎迁至蜀州的契厥称自己根基不稳无人可用,其余六大仙帮皆派出一本家或外姓宗生,赴祟岭降万鬼之王。
那一战,极为惨烈。战况持续了七天,跟随六位领头宗生前往祟岭的各帮派人等死伤无数,只有一小部分人保住性命。万鬼之王打得失了心性,魔性大发,放出阴兵令其残害梁州百姓。整个祟岭乃至梁州都是血光一片,将天色映得如火烧一般。
听到这里,玉蝉不禁发问,“那么这万鬼之王最后是如何死的呢?”
忘忧仙人看起来丝毫没有被玉蝉打乱讲述的步调,他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后来啊,六位宗生背水一战,终将万鬼之王杀得神魂俱灭。”
这样一段本应荡气回肠的战事却如此潦草收尾,学生们都不免有些失望。
一个时辰的授业时间很快到了,学生们向忘忧仙人行拜别礼后纷纷退出知古堂。
走出堂外,几人凑在一块儿讨论方才忘忧仙人所讲述的那段血洗祟岭的历史。黎阙问道:“仙师讲的,你们信几分?”
玉蝉道:“结尾结得也太马虎了,杀了七天,随从都快死完了,证明那清蛮子和其阴兵是如何难以对付。而六个宗生能靠着决一死战的信念突然反攻将其拿下?就算这六个宗生如今作了拂堇台的仙师,论修为论才能是世间一绝,但当时…反正我不信。”
寒岁道:“不仅如此,忘忧仙人说什么清蛮子以话术将阴魂邪灵揽入麾下,敢情这万鬼之王是靠着嘴皮子功夫使这些恶灵心甘情愿听其号令的?我看啊,这其中必有蹊跷。”
黎阙看着宴笙说道:“凤歌儿不是化念人吗?化念城处梁州中心,近百年前的事,想必她一定清楚。你何不回去问问她?”
宴笙自言自语道:“凤歌儿…是化念人吗?”
三人道:“难道不是吗?”
宴笙摇摇头,道:“只是我与她初见于化念城,说来,她倒从未向我提过自己家门何处,又是为何被灭。”
黎阙宽慰道:“左不过就是恩怨难断,因果轮回罢了,别想太多。”
宴笙道:“今日我回去便将蔽日草淬化融入凤歌儿阴灵中,这样或许灵修课她便能随我们同入翠竹园林。我想了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让你们也得见凤歌儿的模样。”
寒岁道:“见不见倒不打紧,也不必勉强。”
宴笙道:“你们于她有恩,见一下是应该的。”
傍晚,宴笙回到房间忙淬化一事,黎阙嫌热去后泉冲凉。玉蝉和寒岁两人去到藏经阁中读书自修。
藏经阁只在正午白昼之时多有学生前来自习,此时偌大的书阁清静无人。此刻的拂堇台,学生们或许在雅斋用晚膳,或许在后泉偷得凉快,或许已回房中与舍友闲聊。
玉蝉寒岁二人在两张面对的案桌前落座,玉蝉开始写长道仙人留下的律法课习作。这次的习作题目为“论律法对是非的界定”,玉蝉门门课业都要争得上佳,因此不仅在仙师授课时十分专注,对待习作也是丝毫不怠慢。
寒岁就随性多了,对于拂堇表上象征荣誉和嘉奖的莲花吉印,他没有太大的追求,再加上他家教也不看重课业成绩,他便只求三年下来拂堇表上不要有太多象征犯禁和惩戒的猫眼诫印就好。
玉蝉见寒岁从藏经阁中不知何处寻来一本兵器图典随手翻着,问道:“你律法课习作写完了?”
寒岁眼都不抬一下,懒懒道:“没呢。这不是还有好几天吗,急什么?”
玉蝉问道:“上节医术课让读的百味药草纲目你读过了?”
寒岁道:“昨个儿睡觉前看了个大概。”
玉蝉道:“你这人,世上是不是没有一件事是能让你认真专注的?”
寒岁合上手中的图典,笑着对玉蝉说,“你又怎知有没有?”
玉蝉看了眼他手上的书,问道:“你很喜欢钻研兵器吗?”
寒岁看了她一眼,不说话。玉蝉回过神来,自顾自道:“也是,你家就是天下第一煅器圣府。好吧,那你还是有半点正经的。”
寒岁对玉蝉说道:“咱们认识也有段时间了吧?你怎么也不好奇我的独门绝技是什么?”
玉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归烬指、破惊虏都早已让他透彻了解,而她对寒岁的认知,不过也就是个一身江湖气的闲散少年罢了,家门合睦父母慈爱,有个小巧敏捷的守护灵兽。
玉蝉问:“是什么?可不许卖关子。”
寒岁将灯马扇在胸前搧着,用好似不值一提的口吻道:“宴笙能通死人之灵,而我能通器物之灵。”
“器物?”玉蝉喃喃道,“比如说,兵器?”
寒岁挑起眉毛,朝她点点头。
“你能与器灵交谈?”
“非也。我的通灵,是通过与兵器接触,知晓它曾侍何主,作过什么孽,又杀过什么人。”
玉蝉听得这闻所未闻的通器物之灵,心生一计。她勾起手指,让寒岁到他身边来。
她凑近寒岁耳畔,柔情似水道:“你这么厉害,那你能不能通通破惊虏的灵,问问它杀过谁,又是为何找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