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鸿爪雪泥 ...
-
灰蒙蒙的穹顶开始飘着小雪,胡望全冷得抄手:“上山干什么去了?哪边的山?”
许兽医在收晒在外边的药材:“年前打得柴火不够烧了。他去的北山。”
今年冬天平白多了一个人,多住一间屋,通铺要烧更大的炕,柴火不够用是自然的。
许兽医端着篓子向里屋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略带迟疑:“他还跟我说,你过两日要走一趟远门,所以就去山上的猎屋里拿支猎枪给你路上防身。”
胡望全听明白了,哪里是他要走远门,许东顺是不想再留他了,悄没声地想让他趁着化雪之初赶紧滚蛋。
他一点头:“我一个遇难的兄弟家在关内,过完年了,我得去给他们报个信儿。”
不过许东顺上哪儿给他拿枪去了?
北山上有个老猎户,家在十几里外的村里。天气不冷的时候在山上打猎,有时候为了守猎物,就会在简易的窝棚里住几天。他每次下山卖货都会在牲口店讨碗酒喝,一来二去就和许兽医他们相熟。大雪封山以后他回老家过年,叫许东顺得空照看着他山上的窝棚。
老猎户走的时候肯定不可能把枪全部带走,许东顺就琢磨着拿一把给胡望全应急,事后再补偿给猎户就是了。
那天胡望全倒在雪地里的枪伤他至今想起来还会发怵,要打发他走,也不能让他赤手空拳上路。
许东顺风寒加剧,头痛脑热,脸蛋烧得发红。他牵着马,走得很慢,很快被胡望全追上。
老猎户留下的简易窝棚已经在不远处冒了个头。
“小许哥!小许兽医!”胡望全在他身后挥着手臂喊他,许东顺只得停下来,抬手扶了扶帽子,在原地缓着气,却不想回头去看他。
胡望全三步并两步踩着雪走到他身边:“小许哥,我错啦。”
许东顺在帽檐下拿眼睛瞟他,嘴边随着呼吸冒出一片片白气。
“那天是喝了点酒,脑子不大清醒。”
许东顺缓过气了,不再看他,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胡望全在他身后跟着:“我错了,真的,你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也行!”
许东顺回过头:“先省省吧,我去借把猎枪给你,过两天暖和了就启程。”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别跟我师傅说,他人老了,心软,不想让你走。”知道他要离开,定然要问出个缘由,又会扯出许多事端。
却见胡望全定定站在原地不在动作,他的眼睛越过他盯着他身后某处,脸色铁青。
许东顺刚要去看个究竟,胡望全厉声低喝:“别动!”
离他们数米开外的地方,林子之中正是一只黄黑相间的老虎。
显然锁定了他们,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怎么了?”
胡望全倒吸一口冷气:“大虫。你慢慢走到我身后来。”
许东顺在这儿住了两年,怎么也想不到北山还会有老虎,平日所见也就是鹿和兔子一类。
老虎头颅压低,不疾不徐向这边靠近,正是扑食的前奏。却见它动作略有迟滞,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过。
胡望全心下一松,看到希望,朝许东顺说道:“你慢慢向旁边退开。”
许东顺并未见过这等阵仗,那大猫身长十尺,带着血腥味和着风飘过来,利齿之间仿佛残存着血肉。
胡望全一边和它对峙,一边伸手去摸挂在马背上的框子,摸到了砍柴刀的手柄,和一条麻绳。
那凶兽疾冲几步,双爪按地猛地一扑。
胡望全一闪身,用绳子勒住凶兽的脖子借力骑上了虎背,老虎仰天发出震动山岳的虎啸,颠动着要把他甩下来。
胡望全却看到老虎的背部有条一尺长的伤口,当即抡起刀柄冲伤处劈去,鲜血汩汩涌出。
凶兽再受重创,狂性大发,吼叫着试图将他甩下背去。
刀柄再无法向里送进一分,胡望全松开刀柄,一翻身和凶兽背靠着背,双手握着绳子,用毕生的力气向反方向收紧。
一人一虎僵持着,直到胡望全已到强弩之末,那畜生的挣动也逐渐微弱了下来。
他知道他就要赢了。
终于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失血过多,它再无动作。
胡望全松了力气,从老虎的尸体上滑下来,瘫在地上喘息。
许东顺跌跌撞撞扑过来看他,胡望全眼睛闭着,还在喘,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赶紧给这大虫补一刀。”
许东顺慌忙点头,从马背的框子里找出另一把备用刀,用吃奶的劲儿对着老虎的脑袋插下去。
那畜生竟真的没有死透,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许东顺背后惊出一片冷汗,脸色不再是病态的坨红,早已变得苍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胡望全手脚发软地从雪地上爬起来,看到远处的猎户窝棚,翻身上马,朝许东顺伸手。
“快上来。这附近一定还有一只,窝棚里有枪,我们去那儿。”
许东顺伸手给他,两人上了同一匹马。
离那窝棚处不过百米距离,对他们来说却太长了。
一匹驼了两个人的马决计跑不过猛虎,而胡望全也无力再与另一只猛兽搏斗。
北风呼啸,风中似乎夹了动物的嘶鸣和咆哮,传到他们耳朵里。
窝棚越来越近。
老猎户的窝棚有两间,紧靠在一起,一间堆杂物,做熟食,一间是睡觉的地方。
杂物间勉强够关的下一匹马,他们将坐骑赶进去,插上门。
天渐渐暗下来,他们找出煤油灯点上,在窝棚里听着外面隐隐的动静。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许东顺提着灯找遍全屋,只发现了一把猎枪。拆开来看,仅剩一颗子弹。
胡望全用筐子里的柴烧起炕火,两个人坐在炕上,中间是那盏昏黄的油灯。
许东顺这才发现胡望全身上多了好些伤口,都不深,就是手掌上两道血肉模糊。
他寻了坛酒,拉过胡望全的手,倒出来在胡望全的伤口上。
这莽汉疼得嘶嘶吸气,还是乖乖地伸着手。
炕火旺起来了,屋里变得暖和。
“你身上真烫,”胡望全说,“弄完了就睡会儿吧。等天亮了,交给我。”
许东顺猛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胡望全知道这娘儿们兮兮的小子又要哭了。
许东顺睫毛很长,鼻尖圆翘,在仅有的光源之下模糊了轮廓,美感雌雄莫辨。
——这是雪地里救他的人,是他今天从虎口下拼死保护的人,也是他明天要舍命保护的人。
他对他,开始轻慢,后来感激,如今只想让他活下去。
如果以后可以的话,他也想让他一辈子都在自己的羽翼下好好儿活着。
胡望全突然很想去吻他,但两人之间隔着油灯,还有一坛老猎户珍藏的女儿红。
屋外野风哀嚎,窝棚里难得的温暖和安详。
他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推开障碍物,欺身上去。
胡望全肩膀很宽,个头又高,几乎将许东顺整个人罩在阴影里。
(vb)
待一切平息,外面的天早都黑了个透。
许东顺背对着胡望全,胡望全从背后将他圈在怀里,穿在外面的两件大棉袄身上一件身下一件。
谁也没有说话。
很久之后,胡望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明天一早我就出去,你插门好生呆着不要乱跑。要是听见枪响,就骑了马往回跑。那个时候,不是我干掉了它,就是它吃了我,不管怎么样,你都安全了。”
“一直跑,不要回头,回到牲口店,就跟许师傅说我没打招呼先走了。”
“要是以后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就说,救回来一白吃白喝白眼狼,半夜跑了,也没人会为难你。”
外面的月光渗进来,许东顺的纹丝不动,没有答话,像是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