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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他有无数次梦到这个地方,以至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知道会看到那件《水月观音》。前辈专家一个一个仔细审视它,盛赞它的修复水准,如果巧手能补天,也不过如此——最后轮到他。
      他看到莲花里隐藏的签名。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这样熟悉她。他总觉得自己会冲口说出来:“这是件仿作!”
      但是并没有。
      他像是被扼住了喉,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把结论吐出来:“……画面完整,续笔精妙,验收通过。”

      他也无数次梦见自己再见到她,质问她:“真迹呢?你把真迹藏在了哪里、卖给了谁?”
      他梦到过她的回答。有时候木着脸反问:“你是谁?我们认识吗?”有时候一脸天真:“师兄你说什么呢?为什么我听不懂?”
      更多时候她凝视他的眼睛,像凝视他的灵魂:“什么真迹假迹,不是已经通过验收了吗?师兄亲自带队的验收——”
      是,他点的头,他签的字,他的错。他的罪,是西西弗斯每日要推的巨石。

      那时候他想她走了也好,不见了也好,最好能躲上一辈子——但是偏偏又出现了。一个比从前光彩照人十倍的郁连城。
      她避而不答什么时候和钟晓开始。
      如果是四年前,那么那件真迹也许是通过钟氏父子转出去。以钟家人脉之广,也难怪他追寻数年毫无线索。
      程郢再睡不着,索性起身出门,星光褪尽,月亮惨淡地挂在天边。
      四月的晚上,即便是拂晓,风也足够温柔。他们昨晚没回市区,就住在山腰的矢田寺。矢田寺以绣球花闻名。绣球花要六七月才开,如今没到花期,能看的便只有眺望山下一望无际的樱花。

      连城往脸上拍了点粉,眼圈还是黑的。墙上时针指向九点。
      她不记得昨晚喝了多少。程郢一如既往地君子,又或者纯粹因为她不是许唯。她没想过程郢会问那些话。她原以为彼此心知肚明。她没打听过他的感情,也许是和许唯破镜重圆了,也许是有了新欢。
      而她不过是在扮演这个“曾经深爱过”的角色。
      开手机看见程郢分享的最新位置所在。走过去发现是香房。连城动了动鼻子,听到有人说:“……还漏了一样。”
      然后是程郢的声音:“撒馥兰?”
      就知道是在炼制合香。程郢回头看到连城,便和住持告辞,住持贼忒忒地笑话他:“程桑今日心里很不宁静。”
      程郢装作没听见,只问:“要吃点什么?”
      “不饿,”连城说,“吃了两个和果子。”和果子和解酒药一起放在梳妆台上,造型倒是十分可爱,就是甜得有点腻。
      “这里斋面味道不错。”
      “我们还是……先去看樱花吧。”连城说。

      白天的樱花比晚上鲜妍明媚,垂枝繁盛就仿佛飞流直下三千尺;见缝插针是阳光的影子,脉脉碧水浮光跃金,乌檐隐隐。
      游人如织,整个樱花道上欢声笑语。

      连城恹恹地,但是来都来了。拿手机咔咔拍了一堆照。有少女扛了伞在花间摆造型,程郢问:“要不要我帮你拍?”
      连城摇头:“我头痛。”
      在树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她穿的交领束腰长裙,只蓝白两色,交领和裙幅上斜绣了两条柳枝。不断有细碎的花瓣飘下来。程郢看了一会儿,也走过去。连城仰着面孔说:“我昨晚喝多了……”
      “不知道有没有乱说话——”
      “没有,”程郢说,“你喝醉了很安静。”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总要等《山市晴岚》修复完毕再说。四年都等下来了,让她多高兴一会儿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服自己。
      但也许只是个借口。
      连城心里想这就算是揭过了,心情倒又好了一点。就听程郢问:“你这次过来,除了配合枝子表演,还有别的计划吗?”
      “和浜田合作……”
      程郢看她一眼。
      连城立刻意识到她的游手好闲没有什么说服力,因改口道:“是钟晓,他负责谈合作,我来拍一些素材备用……”
      话到这里,像是觉察到什么,转头往樱花道上看。
      “怎么了?”
      “……有人拍照。”
      程郢要追上去,连城拉住他:“算了,咱们又不是明星,难不成还有人偷拍?——可能就是拍花,不小心入了镜。”
      程郢沉吟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
      “不怕是钟晓不放心——”
      连城想起出发前他问她“确定吗”,却原来是顾虑这个,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钟晓哪有这么无聊——我们走吧。”

      她心情好转,景致也跟着天高地阔起来。
      走完樱花道,又去看近年修复的追手门和角楼。郡山城是16世纪的城下町遗址,依托诸侯居城发展起来的城镇。它的创建者是丰臣秀吉的弟弟丰臣秀长。对应时代在我国明朝万历年间。
      当初建造城墙征用了许多石佛。连城并非专业于此,听程郢讲解,颇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沧桑感。
      她侧耳贴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说什么?”
      “饶了我吧!”
      连城不由大笑。

      流连许久,到日落才转回矢田寺。
      刚巧来了一拨游客,混在游客中,看他们买手信、请御守。手信里有合香,连城拈起一丸看程郢:“早上你猜的就是这个?”
      程郢点了点头,数了沉香、占唐几样原料,连城笑道:“我只知道香不香——倒是很特别,国内是统一以檀香居多——”
      “檀香有檀香的好处……”程郢说到这里,猛地打住。
      “怎么了?”
      “檀香——”程郢念了一声。
      “檀香怎么了?”
      “原来是檀香!”
      “檀——白檀?”连城反应过来,“白檀虽然常见,但是既不能增色也不能去湿,留香也不如龙脑丁香林麝来得浓烈,用得倒不多。”
      “但是牧溪是个僧人啊。”程郢有些得意,“既然后来能得高僧收入门墙,那么在出家之前,想必也和僧人往来密切——两宋文人原本就有这种风气。他用的墨里加白檀,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
      要不是天色已晚,住持殷勤留客,他几乎想要即刻回去。

      连城虽然也为之兴奋,但是远没有程郢急切。欣欣然试了斋面。住持又请他们试香,连城小声问程郢:“师兄和这里很熟?”
      程郢说:“去年给住持裱过一件字。”
      次日辞行,住持送了两封御守,连城细看,有“良缘”两个字。
      连城好奇地问:“日本和尚都这么八卦吗?”
      程郢但笑——更八卦的她还没看到。

      回到工作室,推门一股热浪直冲出来,两个人脸色都变了:通常书画会避光保存,保存温度为14°到20°,即便是展览,也会使用低功率灯具——哪怕因此损害观赏效果也在所不惜。但是现在工作室里温度直逼30°。
      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在墙上找到等着晾干的画心,被放置在了紫外线灯下。
      “有人进来过。”连城说。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抢救——连城冲过去调温度,程郢拉开冰箱拎出一罐牛奶,直接泼到了画上。
      乳白色的牛奶均匀覆过画心,程郢把画浸入到凉水中,手撑在水池里。
      连城握住他:“我们能修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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