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东风吹皱故人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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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又挂上了好些红灯笼。
想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这些红的绿的，可偏又爱端着。但指挥那些小宫女们挂灯笼的时候，我说心里不欢喜也是假的。
今天是上元节，街市上想必很热闹吧。皇宫里的人啊，不论地位高低，都是一样的困在笼子里，得了出宫去的机会，还能放掉？
我猜，这时候的长街定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皇上的王子公主们中也有几个颇喜欢玩闹的，有时从这承恩殿门前经过，我都能听见她们的笑声。听说其中还有一位公主长得像极了已故的太子妃呢。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真的大了，最近总是爱想起故人。有时候想起了五岁时抛弃了我的母亲，她最后一次含着泪给我掖好小花被的情形我一辈子都记的清清楚楚；有时候想起了我那除了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的死鬼父亲，好多年前就肺痨死了，死了之后也没人像催债似的找我要钱花了，我的月银也没处使了，就那样放在那里。
还有就是，会时不时想起也爱看花灯的太子妃。
太子妃故去三十多年了，我好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是有时候会恍惚觉得她还确确实实是赖在床上睡觉。
是我老糊涂了，太子妃临走的时候已经不爱睡懒觉了。阿渡昏迷期间，她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我央求她吃一口她平日最喜欢吃的的荷花酥，她也一口都没有吃。她不是那个嗜睡的小馋猫了。
虽然记不清她的音容样貌了，但是她的笑带给我的感觉我还是记忆犹新。太子妃很爱笑的，咯咯的笑声像铃铛在响，每次她和阿渡偷跑出宫去玩，回来时候有说有笑的，我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一样，听着她的声音就觉着心情明朗。
瞧瞧，我这脑袋是真的不好使了，笑着的太子妃是更久远的印象了。
太子妃是个苦命的姑娘。
笑，只存在于她进宫后的前一段时间。后来的她，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每天每时每刻，都是在哭。我不像阿渡，是随着太子妃从西州来的，我只知道个大致的情况。可是太子妃太可怜了，光是听着那些事情，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看着太子妃没日没夜地哭，我也只能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又是谁的马车路过了这四下清冷的承恩殿？车前的铜铃声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的响。
自从太子妃走了以后，这承恩殿的人愈来愈少。来的人寥寥无几，去的人数不胜数。我知道，那些小宫女们小太监们都挤破了头想往外调。除了皇上，哦，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所有人都清楚承恩殿的主子殁了。可是太子不让撤掉里面关于太子妃布置，也不准别人住进来，就这样，承恩殿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实质上的冷宫。
好多人以为我是因为和太子妃主仆情深，所以我自己请愿留在这里为太子妃守住宫殿的日夜长明。其实不是。太子妃是我非常珍惜的主子，但是留在这里也并不是我最初的本意。
当年先皇驾崩，太子继位。放了大批宫女出宫去，名单里没有我。
皇上即位后当晚便来了承恩殿，喝的醉醺醺的，喊着太子妃的闺名：小枫。我斗胆和依仗着我是太子妃贴身宫女的身份，为了我自己的余生，豁出去了，跪在了皇上的面前，问皇上是否遗漏了我，我能否也许个人家放出宫去。
皇上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如果放我出去了，以后小枫回来了谁服侍她。永娘我对小枫最是贴心，还是留在宫里和皇上一起等着太子妃回家吧。
我明白了，老话说得好，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奴才，主子说往东我不能往西，主子不放我出宫，我就得死死地守着这座宫殿。
罢了罢了，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出去了随便配个小厮说不准还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这样也好。
宫里的宫女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桃花开了落了雪片儿又飞下来。时间过得好慢，时间却又过得好快，我掰着手指头数着过日子，却也就这样眨眼间过了几十年。
砖瓦都褪了颜色，或许是因为皇上也年纪大了，想不起来派人来翻修了，最初那几年间还经常差人来刷刷漆涂涂墙呢。
对了，方尚仪上个月也去了。得到了皇上皇后赏的厚葬，算是天大的体面了。人呐，真的是说走就走。她还在的时候，有时候还会来找我聊聊天，说说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别看她平时挺严肃一个人，其实熟了的话，私下里挺逗的。
我们经常说到太子妃原来学习中原礼仪时的糗事，草原上的小公主那时还真的闹了不少笑话。太多事情都太好笑了，我和方尚仪说到好笑处都要捧腹大笑，笑得不能自拔。
可是我常常一抹眼角，竟是眼泪，好似是笑出来的。
可又好像不是。
我的柜子里还叠放着那件黑色披风。被点穴站了一夜后我躺床上缓了三日才缓过来。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久。
小枫走了，小枫不做太子妃了。我高兴，她好像又能笑了；我又伤心，这辈子，我还能见到她吗？那天晚上她给我的一个紧实的拥抱，是不是就是永别了？
我知道太子妃想走，我也想过拦着她，我甚至想过去和太子禀报，好派些人手过来看着她。可是我跨不出这院门。
那天，我看着太子妃忧心忡忡的样子，面对我时闪躲的眼神，知道分别的时刻要到了。
太子妃带的衣服够了吗？这么冷的天，可千万别冻着了，我听说往西州去的路上风霜逼人，太子妃和阿渡千万要平安回到她们的家乡，别生病。她们盘缠带够了没有？多多益善，我再去取些金叶子来。
值守巡查的侍卫马上要经过咱们承恩殿了，估摸着她们是时候要出发了。
我支走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只身站在这院门口，想着跟太子妃好好告个别。毕竟，这一别，就是天涯海角了，也许就是死生不复相见。
阿渡点住了我，她们以为我要拦着她们呢，可是九公主，我怎么舍得再看你哭。
直到她们看到了我拿着的金叶子，阿渡说这样才是对我最好的方式。
太子妃脱下了披风盖在了我的肩头，抱住了我，软软的头发贴着我的脸，温热的眼泪濡湿了我的衣领。太子妃在跟我告别。
我张着嘴说不出来话，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小枫，再见，希望我们永远都不用再见面，希望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能笑着生活。
唉，我不曾想到，那真的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妃了，最后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温度了。
车轮声又响起了，这次又路过了谁的车？我隐隐看见那泛红的苇帘，是朝阳公主的罢。皇上特许宫中仅她一人可以使用绛红的花纹色彩。
宫里上上下下都记不起皇上的第一位正妻是远从西州而来和亲的小姑娘，都在赞叹着现在的帝后和睦，鹣鲽情深。
皇上也从来不提那位叫做曲小枫的妻子，大家都说六宫和睦，皇帝雨露恩泽。
我说咱们的皇上啊，恐怕是将太子妃忘得一干二净了。
方尚仪同我争辩道皇上是接受不了太子妃早已西去的事实，自己骗了自己，故而不追封不设陵。皇上还在等着太子妃回来。
起先我不觉得，后来我信了，再后来，我又不能相信了。
太子妃在宫里的时候，太子对她可谓是百般刁难折辱。她死了，一定是因为觉得不值得所以装作无事人高高挂起。
可后来的日子，为什么他天天来，天天来。晚风微微吹起门帘，太子的身影也接踵而至，冷冷地坐在殿内，一言不发，奉上的茶水也不进，就这样坐小半个时辰便走了。无论是新立了太子妃，登上皇位，抑或是废后册立新后，都会在当天来这门可罗雀的承恩殿坐坐，坐坐便走，去做他作为太子、皇帝应该做的事情了。我跪着看他拖的曳长的背影，竟有几分凄凉的感觉。
但他多久没来过了？人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我明明每天都扳着手指头算着的，如果有我也死了在阎罗王那里见到太子妃的一天，我要一五一十的告诉她的。
好像有十九年了。
再说他还陷在对太子妃的感情里拔不出来，那真的是傻子咯。方尚仪这个傻瓜，定是那些小姐书生的戏看多了，这世上哪有那样痴情的男人呐！这么大年纪了，还相信这个。
前些年，我还出去走动的时候，去领承恩殿的月钱的路上。远远的我见御辇停在德妃的宫门口，德妃的两个小皇子站在门口等着给父皇请安呢。小皇子长得挺可爱，我瞧着倒很有几分皇上的模样。皇上下了轿辇，一手抱起一位皇子，欢声笑语地进了去。
那一刻，我心底说不出来的悲凉。
皇上在这高堂大厦中美人相伴，娇儿入怀。太子妃呢？最爱热闹的她这些年是不是一个人躺在冰冷寂然的地下，她美丽的脸庞是不是也化成了一抔再寻常不过的灰了呢？
皇上好久没来过了，真的好久好久了。
久到我连偷偷存着的的不甘与恨也没有了。
我活的太久了，活到有时候忘了我自己是谁。宫里的人唤我嬷嬷，我常常不知道是在唤我，只当我还是永娘呢。
我的积蓄放在柜里，很是有分量的一笔银子，明日托人带给我远房的侄儿吧，听说日子过得也很是不好。
这些银子里，有不少是赏赐，其中还有很多是皇上因为朝阳公主大赏宫人们的。方尚仪是朝阳公主幼时的尚仪老师，她同我说那朝阳公主长得真是仙姿玉质，明眸皓齿，更重要的是，竟长得同已故太子妃七八分相似，乃人间奇闻。
皇上对这位朝阳公主疼爱有加。无论是诞辰还是加封，大赦大赏，使了万般法子去宠她。方尚仪说皇上还是忘不了太子妃，朝阳公主长得像太子妃，所以皇上移情给了这位公主，才会对她这般用心。
可是我不信，方尚仪总是教我不要把皇上看得那样绝情。呵，但帝王都是冷血的，我只知道他好好的活着，却把一位热血的姑娘永远地埋葬了。
这位皇帝他一生前朝呼风唤雨，青史传名，后宫儿孙绕膝，齐享天年。哪有半分不快乐的样子，若硬说有什么，那也只不过是他完美人生中求而不得的一个小小缺憾而已。我这样一个最闲不过的宫女都记不清太子妃的模样了，要他时刻记着太子妃，痴心妄想罢了。
他忘了那个叫做小枫的姑娘，更忘了我这被他遗留在承恩殿的老宫女。
最初那几年的思念和郁郁，不过是在感动和救赎自己而已。
又有一阵风刮了进来，要说春寒的风，确是最伤人的，好像带着一丝怜悯的温度，又比三九严寒呼啸更加透骨。
好想温一壶黄酒，烫烫地喝下去，好压住心里一阵阵翻涌的莫名哀戚。
眼皮渐渐沉重下去，天边似翻起了白，响起了打更的太监扯着嗓子发出的尖利的声音。隐隐约约又似有宫娥们穿梭来往的脚步声。
我倚在榻上，随着困意阖上了眼。
半梦半醒中，我看到面若桃花似有醉意的太子妃扑到我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两只螃蟹，说着：永娘，阿渡，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了。”
远处一排排的大红灯笼上不知何时悄悄积了一层薄雪。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东风吹皱故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