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传》江南芳菲

24、《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潘佑之死》

　　八《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潘佑之死》
　　（一）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南平之后，四川后蜀降宋。南唐继续朝贡，对宋臣服示好。公元971年，南汉向宋归降。南唐于这一年改国号为“江南”，李煜使用这个以地名而起的国号，表示只愿成为江南地方政权，对宋毫无威胁。
　　对宋的臣服，不是只表现在所使用的国号上，这个政权继承唐制，原本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以及御史台，翰林院，枢密院等机构，纷纷改名，规制也下降了许多。但皇宫中仍有只有一个地方，是动也不能动的，那就是李煜的书斋“澄心堂”，这里不仅是李煜的书房，也收集了各种古今奇珍，金玉，翡翠，书画，古玩，应有尽有。
　　内侍舍人潘佑曾劝李煜道：《澄心堂》里奇珍异宝甚多，这些东西到底只是些老古董，打起仗来又有何用，若换成军费，起码够军队一年的军费。
　　李煜对于将他的澄心堂的至宝说成“无用的东西”的潘佑愤怒不已。
　　人和人其实是属于不同的世界的，虽然可以互相理解，但也有不能互通心意的时候。这彼此不同的世界，不仅金钱，权力的阶层的不同，心灵世界也各不相同，人们即使有至爱的亲朋，也会感到孤独。何况是本就属于不同阶层的李煜和潘佑。李煜是南唐第三代君王，九五之尊，金尊玉贵，从小被簇拥着长大，从不用考虑衣食温饱等琐事，从小便聪慧过人，又得名师教导，诗词曲赋，极为精通，古玩奇珍，便是他寻常了解世界的方式，艺术之美深深吸引着他，他终日沉醉于诗词古玩，可以说是高高在上的云上之人。而潘佑生长于民间，深知民间疾苦，寻常人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他从小便熟悉，故而对人多恻隐之心，对于也不能吃也不能穿的那些古董奇珍，潘佑不是不知其珍稀之价值，但和活着的人相比，那些奇珍又算得了什么，若能用这些奇珍为南唐的百姓和将士换来些粮食和银钱，才是发挥了它最大的意义。
　　李煜的愤怒，潘佑并不畏惧，一日上朝时，他又问李煜道:
　　死去的韩熙载曾说过，我南唐之富十倍于中原。赵宋连年征战，耗费甚多，已是外强中干，而我们南唐三代圣主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商贾富足，实较北方繁盛许多。
　　听到这近乎拍马屁的赞美之辞 ，李煜并未露出喜悦之色，什么三代圣主，他自知至少他自己就远不算圣主，南唐已是勉强维系，内忧外患，苦不堪言，而他的父亲李璟虽有心继承其父的遗风，雄心壮志，开疆拓土 ，但用人不当，失于激进，已丢失江北十四州，到了李煜这时，南唐开国皇帝李昪打下的三十五州已仅存二十一州，而且何谈得上富庶，如流水似的军费开支，为了维系与宋朝的友好而连年交纳的巨大纳贡，已快拖垮了南唐，这潘佑并不是善于拍马溜须之臣，说这些话到底是何意思。
　　潘佑继续说道：但愿皇帝励精图治，发愤图强，我等臣子定当为我大唐鞠躬尽瘁，重整河山。
　　李煜听了这话，顿时脸色大变，差点拍案而起，内心一股怒火升起：这潘佑拐着弯骂人，这些话明为奉承，实则贬斥我对宋软弱求和，不求收复江北失地，只差没骂昏君二字。
　　南唐此时因对宋有所忌惮而改用“江南”的国号表示是臣服于宋的地方政权，而潘佑却依旧用着旧国号“大唐”。这让李煜好不难堪，就只他潘佑忠于南唐，知不知道谁才是江南的主人。
　　潘佑当时颇为才名，在南唐中主李璟在位时由韩熙载 、徐铉所推荐，授职秘书省正字，值崇文馆。李煜嗣位后，也曾赏识他是个人才，一路升他做了虞部官员外郎，史馆修撰，知制诰，中书舍人。但潘佑抱负甚大，才却未必相符，他尊崇周礼，曾经建议恢复周朝的井田，依周礼给百姓分配田地。虽有许多大臣反对复古周礼，但潘佑驳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复古实为变法，是为了振兴南唐。李煜于是放手潘佑在徐州试行古制，这件事最后因为民怨沸腾，百姓反对，不久就作罢了。潘佑也因此渐渐不被李煜重用，知他虽是忠心，但甚是激进，不是稳妥之人。
　　其实潘佑为了挽救危难中的南唐，借鉴《周礼》古制实行变法，甚有可取之处，但推行时失于谨慎，未能获得百姓的理解，又被触动了利益的许多地方豪强地主所排斥，于是变法很快失败，但他的变法思路与历史影响延及后世。北宋王安石读潘佑《荣阳集》后深受启发，因而推行了著名的变法，潘佑的变法在南唐虽然很快失败了，但几十年后，王安石捡起了这变法的火种，点燃了北宋轰轰烈烈的变法之火，影响从宋神宗至英宗，哲宗，直到徽宗，一直到北宋灭亡，这场变法的熊熊大火才终告熄灭，变法的是非成败，也是众说纷纭。
　　政治失意，但情场上潘佑可不算失意。潘佑俊逸明朗，时人皆赞他有潘安之姿，拥戴者甚多，上街时虽未掷果盈车，但也多有仰慕者求其赐字寒暄，且不是只有妇孺爱慕其美，朝中同列也多仰慕其才。但他虽爱慕者众多，妻儿又都留守苏州家乡，但独自在金陵为官，并无风流韵事，这和潘岳也颇为相似，潘岳在政治和为官方面也颇有建树，而其对妻子杨氏一往深情，相爱终身。杨氏逝世后，他为她写的悼亡词情谊真挚，缠绵无尽，并未再娶。
　　潘佑虽与妻子恩爱，但素来豪爽，未心系儿女之情，常言愿以身许国，虽是文人，但颇有豪侠之风，平日里常与众友人谈论国事，慷慨激昂。他与好友曾有诗唱和：
　　《送许处士坚往茅山》
　　天坛云似雪，□□水如琴。
　　白云与流水，千载清人心。
　　君携布囊去，路长风满林。
　　一入华阳洞，千秋那可寻。
　　《送人往宣城》
　　江畔送行人，千山生暮氛。
　　谢安团扇上，为画敬亭云。
　　他又喜读老庄，曾在文《贻别》中表示对庄周的话“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深有感触，只是这安时处顺，通达洒脱是太难的事了。

　　（二）潘佑之死
　　在被后主冷落后，潘佑并未停止挽救国家的努力之举，在南方的润州和常州，潘佑召募军队进行训练，致力于充实南唐军事力量，这段时间，潘佑内心感到很快乐，他与志同道合的一群南唐臣子如李平，徐铉等人配合得当，彼此鼓励，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为南唐尽力。虽然宋朝可惧，但南唐土地广阔，经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只要这些国家的根本没有动摇，那么就仍有希望，军队是可以训练出来的，胜仗是一仗一仗的打出来的，况且与宋交战，虽失败居多，但也多次胜利，特别是江北留守林仁肇善于用兵，作战勇猛，已多次打败宋的进攻，保住了江北的大片土地，让宋朝的军队在江北无法前进，让威风不可一世的赵匡胤头痛不已，但在去年已被国主李煜以鸩酒赐死。南唐岂无将才，若假以时日，必将有更多能征善战的人才加入军队，成为南唐的栋梁。
　　李煜在上朝时曾对近臣表达过仍对潘佑的不满，他道：让潘佑这种无知狂妄的人参与政事，国家一定会更快灭亡。宋朝无异于野心十足准备称王于天下的猛虎，躲它都来不及，还冲上去和它硬碰硬，到底是哪儿来的胜利的信心啊？李煜始终认为，对于强大的敌人宋，采取臣服谦让哪怕割地纳银才是最现实的应对之策。强极则辱，南唐若向宋主动用兵反抗，简直是在追求速死。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好景不长，潘佑招募军队的消息很快被宋朝的密探得知，赵匡胤得知此事后，震怒不已，他命人修书李煜，责问他为何一边乞求休战罢兵，一边暗中招兵买马。到底是何居心。
　　收到了宋太祖赵匡胤满是斥责的书信后，李煜惊恐不已，好不容易休战了一段时间，这潘佑实在是狂妄无知，怎敢不听命令，私自募兵。很快，潘佑被李煜下诏解除官职，以待罪之身来金陵待命，继而，潘佑又被投进了大狱。
　　在狱中数十日后，潘佑突然病逝，在离世之前，潘佑留下了这些诗句：
　　《花溪之春》
　　昨夜春风过，似是故人来。依依垂杨柳，万树繁花开。
　　《醉清风》
　　芳菲满园中。何日可重逢。春风十里去，醉卧芙蓉梦。
　　还有几封给家人的书信，狱卒同情他无辜死去，为他将这些书信寄给了他的家人，其中有一封给妻儿的信是这么写的：
　　吾妻吾儿，可安好否。我将不久于人世，在入朝为官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决定为了国家不会顾惜自身，今日我如此结局，勿要伤心难过，求仁得仁，我为南唐竭尽心力，死而无憾，国事至此，已非我一已之力可为，天意如此，我心光明一片，可以无愧于天地。但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们。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和牵挂的人，离开你们，我很孤独，你们就是沙漠里的甘泉，但我已不能向你们走去。若有来生，愿与吾妻事儿朝夕相伴，读书田园，不问世事，只为你们而活。我有我的宿命，而不能和你相伴老去，是我最难过的事。吾妻吾爱，在第一次遇到你时，我早就融化在了你的微微笑意里，此后，我的心始终交付与你，此生不渝。吾儿至亲，此别之后，我的心还陪伴着你，愿化作天上的风，夏夜的雨，春天的田野，守护着你，亲近着你。
　　不知他的妻儿后来如何，但有这样的亲人，不论在哪里，都是幸福的。可惜的是，再也不能相伴一起。
　　有一位作家说，所谓幸福，就是有珍惜的人，有比自己的生命更珍惜的人，是非常幸福的事。
　　潘佑的家乡在苏州花溪，他在家人也都生活在那里。在为官之前，他有过一段与家人，朋友把酒欢聚，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苏州处处小桥流水，到了春天时，梨花淡白，杨柳青青，满城飞花，杏花春雨，温柔江南，实是宜居之地。但为了报效国家，潘佑离开家乡，来到金陵为官多年，这一离开，也再也没有回到过他只能在梦中去往的家乡。
　　听闻了潘佑的死讯，李煜仍愤愤不已，他对近臣徐铉说道：潘佑确实该死。他惊扰宋朝，私自练兵，将我的话放在哪里，他以为他一片忠心，岂不知胡乱妄为会害了南唐，破坏和平。
　　李煜的想法不无道理，但更现实的是，这么一天天割地纳贡下去，宋只会越来越强大 ，南唐只会越来越羸弱，而宋不得到南唐的全部土部是不会满足的，致力于一统天下的王者赵匡胤怎会让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呢。和平是打出来的，弱者是无法长久享有和平的，这是李煜所没有明白的道理。南唐灭亡之后，李煜被封为陇西公，名为公候，实则阶下囚，而在过了几年被囚禁的生活后，最终他不容于宋太宗赵光义，被赵光义以毒酒赐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唐若不存，李煜又岂有立足之地。潘佑，李平，韩熙载，林仁肇等忠直之臣，恳求李煜奋发图强，对抗宋朝的劝谏全被李煜抛在一边，他秉性柔弱，素不喜争斗，在这乱世之中，他成为这南唐国主，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而那些一心为南唐效力的臣子，更是悲哀，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一片热情如火之心，所遇到的，是这么一位对朝政心如死灰的君王，怎能不绝望，不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