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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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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渗入皮肤,少女僵硬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身上滑落的晶莹水珠昭示着这一切都不是噩梦。她瞳孔突然缩小,站起来想往房间的方向跑去,身体却支撑不住这突然的运动而直直倒下。
脸颊被几乎温度相同的雪地裹住,金初玉因为吸入雪粒而呛咳起来,肺部与胸前传来冷痛,她几乎是立时手脚并用地爬向前方。
昨天还在抱怨着天冷该加工钱买新衣服的小门童此刻也变成了僵直着的尸体,再也不会搂着她的肩膀边说姐俩好边教她如何做个有威严的主子了;前几日才和账房丫头在一起的小厮,永远停留在了被爱人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十几年的青梅竹马,约定好的白头偕老,全部被这层薄薄的雪覆盖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在父亲奶水不足时,一边养着自己的女儿一边还要喂养照顾她的杨叔,明明昨天还在屋外紧张地准备毛毯和被子……
金初玉真的到了屋外的台阶前时,却丝毫不敢向前再挪动一步,看着已经被烧得焦黑的一片废墟,眼眶逐渐被滚烫的泪水填满……她仿佛看见了父亲昨日还倚在窗前让她以后亲手把长命锁给妹妹戴上的情形;看到了父亲那次随母亲外出经商回来告诉她他已经有了身孕时脸上的窘迫和幸福;看到了母亲因父亲要随行而紧张兴奋地布置船舱的样子。
“我们行船至一岛上,救下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异乡男人。”父亲摸着肚子给金初玉递了串葡萄,指尖带着一圈浅淡的苍白:“想是上天让我给你妹妹积福德呢。”
“岛上还有个同他一起的女人,不过伤势太重了,脉微欲绝——但我们带船上的大夫再去时,她已经不见了。”金初玉的母亲摇了摇头,眼中困惑与惋惜半掺。
母亲——她去了哪儿?她还活着吗?
金初玉擦干眼泪,在一片被烧焦的院落里找寻着那个或许知道来龙去脉的女人,想要告诉她因为她家里发生了什么,想问她为什么要去招致这种祸端。然而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任凭她双手沾满尘灰也没有找到任何一息尚存的生命。
她不敢去父亲的房间,那一片废墟隐隐在薄薄的雪中露出诡异焦黑,一如昨天父亲看过来的眼睛。金初玉攥紧了手里的长命锁,颤抖着将这厚重的冰凉戴在了脖颈上,胸前的血痂还分明地攀附在皮肤上,昨夜被刺伤的血肉仿佛还隐隐作痛。但是,为什么她活下来了,为什么伤口如同已经修养了数月一般结了痂……她一概不知,一切都好似一场荒唐的噩梦。
站在闹市街头,被人群冲撞得来回晃的金初玉似游魂一样飘到了街角。身旁的小乞丐抱着怀里的馒头往一旁瑟缩了下,以为这比自己高出好几头的女地痞要来抢东西。金初玉以为他见自己可怜给自己让了位子,便蹲在他旁边看他颤抖的身体:“你若是冷,靠我近些。”
“呸,你……你不要试图打我的主意!”他打量了一下金初玉的身体,见她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还指不定能不能打过自己呢,索性鼓起勇气大声吓唬金初玉。
金初玉被他喝得一愣,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了歧义,干脆闭了嘴倚在一边墙上不看他。人群往来中这小子也要到了不少钱,甚至有行人在金初玉腿前丢了几个铜板。小乞丐试探着将她的钱拿起来,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就将那几个铜板塞进了用灰布缝上去的口袋里。
他要起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身旁的人影挡住了自己,那小乞丐终于连珠炮似的开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边破庙里待一宿?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个乞丐,又这般面生,你是外乡人?遭了什么变故?”
金初玉摇摇头,没被屋檐遮住的那边头发上落了不少雪,此刻慢慢跌落进泥土里。
小乞丐咬了咬嘴唇,满是冻疮的手将半块馒头递到了金初玉面前。金初玉接过馒头道谢,又从怀中掏出自己托杨叔买来准备送妹妹的小银铃铛递到他手上:“你收着吧,我原想着送我弟弟或妹妹的。”
“他们呢?”小乞丐迟疑地红着脸将铃铛握进自己手里,见金初玉又不准备说话了,便跑进了对面的小巷里。
早市很快结束了,行人们慢慢从街道上消失,只剩些铺子的老板还在收拾着摊位。
因为身体不好几乎没出过门的金初玉也没有被会被熟人认出的尴尬,她仰脸看着打着旋跃下的雪,猜它们坠亡在泥泞时的心情。
“那边那女娃!”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一个摊位的老妇人那里传过来:“劳烦你帮我搬下货!”
金初玉见她看着自己这个方向,而自己身旁又没有别人,便活动了下微僵的脖子,走过去帮那妇人搬东西。
老妇人右臂上绑着几圈白布,看起来是最近才受过伤。
听老妇人说,她平日里生意都很好,今天算是倒了霉了,许多猪肉鱼肉都没卖出去。前几天她在山林打猎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胳膊,来的时候是邻居帮忙搬上的货物。原想着若是肉都卖得差不多了,自己收拾了回去也不是什么问题,哪知道切肉时伤口还裂了。早知道就听老三的在家养着了,她挠着头补充道。
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呢。若是有早知道,多少事都不会发生。
金初玉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帮她往上搬着东西,生肉和鱼虾的腥味儿熏得没下过厨的她眼睛发酸,整个胃都几乎抵上了喉头。
“女娃家是哪的,大娘看你缩在那墙边,可别是想做个乞丐吧?出路多着呢,别自甘堕落。”妇人一只手和她一起抬着盆,表情严肃地同她搭话。
金初玉听出了她对“乞丐”这个词的鄙夷,没有什么辩驳的意愿,开口回复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没家了,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你这不是挺有力气的嘛。大娘年轻的时候啊,树皮都吃不起,但大娘可不愿意做乞丐!”她伸手捏了捏金初玉精廋的手臂,似乎已经觉得金初玉是被说中不好意思了在找借口:“有手有脚的大女儿,怎么能在街角混吃等死。”
“正好大娘我最近缺伙计,回去的路也需要个人照应,女娃跟我一起回去学打猎吧?”
见她终于把目的说出来,金初玉松了一口气——她不擅长应付别人突如其来的好意,尤其是这种情况下。
两人把所有的货物搬上了车,由张大娘将最弯弯绕绕的这段城里路拉完,便将木板车的车把交给金初玉:“大娘我上去歇会儿,女娃你往前直走,到了第三个岔路口往右拐,剩下的大娘拉。”
金初玉接过将那长绳套在自己肩上,学着张大娘的样子,两手在两侧后方用力地往前扯着车子。奈何这车在张大娘的手里灵巧又轻便,到了她的手里就变得笨重至极。才拉到第一个路口,金初玉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肚子也在提醒着她该吃早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却再也不会有仆从们喊她起床用膳了。胸前的衣领已经开了许多,里衣的血迹被汗濡湿,她那把长命锁随着身体向前的动作,一下下地前后摆动着……
饥饿使金初玉清醒了过来,眼前是陌生而简陋的房间,身下的床铺虽然坚硬却很是温暖。金初玉起身看了眼自己身穿的比自己宽了两圈的褐色布衣,慌张地按住了空无一物的胸口——长命锁呢!她忙不迭地摸索,终于在枕头下摸到了它,在激烈的心跳中松了口气。她环视着屋中的装饰,墙上尽是一些渔网和农具之类,窗前有一盆干枯的植物,看来是鲜少有人打理;床的不远处放着一张矮矮的桌子,木质极好但是却没有任何精心的雕琢,想来是亲手做的;还有那两三张小板凳,大抵也是出自这个人的巧手。
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金初玉看向门那边,一个人影出现在门上,阳光在下一秒撒在了金初玉脸上。
“你这女娃真是的,怎么不告诉大娘你受了伤,还晕倒了——来吃点瘦肉粥。”张大娘面上挂着些内疚,两条浓眉皱在一起。她身后紧跟着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怀里抱着一团东西,和张大娘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走上前轻声问:“女娃叫什么名字啊。”
“……您叫我阿玉吧。”金初玉这才看清那团东西竟是个裹着襁褓的婴孩,因此眼睛都不转地望着那孩子发怔。
“阿鱼?那你以后舍得下河抓伙伴吗?”张大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碗粥递给金初玉,因听岔了名字而开口打趣她。那男人撞了撞她的手臂,颇有不满地提醒:“怎么能嘲笑人家爹妈给的名字。”张大娘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冲他露出了一口白牙。
这男人看起来比张大娘小了十几岁,似乎和父亲差不多大,长得很是端庄大方,不像是这乡野中人。
金初玉小口喝着粥,眼神不住地往那孩子的方向瞟,惹得张大娘都有些不好意思:“我老来得女,你这小辈可莫要跟那群村痞似的笑话我。”金初玉扯出一个笑:“我只是一直想要个妹妹……”
“既然来到了老张家,这就是你妹妹。”
“看阿鱼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给孩子取个名字怎么样?”
“我才疏学浅,实在……”
“你就别谦虚了,最好要听起来就会大富大贵很有文化的那种!”
“叫张瑾可好?瑾是美玉和美德的意思。”
金初玉望着怀里的长命锁出神,隐约听到张大娘高兴地大笑着说等金初玉好了就教她打猎捕鱼。伤痛似乎被短暂地覆盖,金初玉抬头看到温暖的光。